书城文学2015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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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扛一株玉米进城

简默

市场是块调色板。

经常去市场买菜,使我有机会接触五颜六色的人,看见经过调和异彩纷呈的情景。

譬如有一类人,他们卖各种蔬菜,像黄瓜。顾客们往往以顶花带刺为依据,来判断它是否新鲜。他们为了迎合顾客们的心理,寻了谎花安在黄瓜顶上,又往瓜身上不停地用矿泉水瓶洒自来水,营造一种虚假的新鲜和水灵效果。有经验者不被这些小把戏所迷惑,弯腰探手摸一摸瓜身,平滑无刺,当然也没有被密集刺中的疼痛,当即断定它已经不新鲜了,扭头便走,留下露馅的它如一个弃儿。

他们不是真正的农人,不懂得土地上扎根和生长的事儿,不熟稔被农谚催生和收获的香火。他们只是蔬菜起早贪黑从上游流经的一个渡口,到了他们手中,再往前一步,就是顾客们的餐桌和胃口了。对土地的冷漠,与农事的疏离,使他们压根儿忽略了花朵可以伪装,但遍身从肉里往外长出的刺呢?直面密密麻麻的刺,谁都无能为力,除了黄瓜自身。

像红萝卜。它头上顶着可爱的叶子,这些叶子又长又绿,拔出自己完全脱离泥土后,地上的绿与地下的红相映成了一首田园诗。顾客们只看了一眼,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齐声吟哦起了这首田园诗。

甚或青豆。它被一棵一棵地连根拔起,枝繁叶茂中间,一嘟噜一嘟噜饱满的豆荚,嵌着豆子青如水,结实鼓胀如乳房,撞开了薄薄青衫,溅起了脆生生的阳光。顾客们怜爱它如自己最小的女儿,一哄向前唤着它青青的乳名,牵手将它领回家。

它们身后的主人无疑都是真正的农人,他们弯腰挥锄离泥土最近,挺身荷锄是一株拔节的庄稼。在人群中判断他们的身份其实很简单,他们从不轻易丢弃饱吸了自己汗水的收成,哪怕它是一株卸下了果实的秸秆。他们会在帮你拧下红萝卜之后,留着披散的叶子,也会在一个一个地摘下豆荚以后,拢起空荡荡的豆秆。你别问他们留下它们干什么,在他们眼中它们都是宝,进城的路和回去的路一样长,他们卖了该卖的也留了该留的,除了脚印没有什么可以在外面过夜。

但有时我也会看走眼。譬如那个卖水果的中年女人,她黑如暗夜的脸庞,仿佛晒了一个中年的太阳,凭着这张脸,我一眼便认定她是真正的农妇。她卖的是当季的桃和花红,它们分别被盛在了扎根乡土的箢子中,由于怕箢子蹭坏了细皮嫩肉的它们,先在箢子里垫了一层粗布,它们就温暖地躺在了布上。她的脸庞,那两只箢子以及粗布,都使我相信她卖的桃和花红,与市场上相同面目的它们不一样,它们是她一滴汗一滴汗地,一天一天地被她在自家地里守望着长大的,她也的确是这样跟我说的。我不再怀疑,也不再犹豫,乖乖地掏钱拎回了一大包她的汗水与日子。

第二天,在另一个市场上,我又碰到了她,她已不认识我。她的身旁停着一辆农用车,车打开一侧门,就是一个流动的摊位,上面堆积着桃和花红。她的面前没了两只粗拙模样的箢子,也没了素朴面孔的粗布,这些被她暂时充作了道具,证明她和她的桃与花红来自某块土地后,随着她身份的急遽蜕变,她已经不需要它们,无情地遗弃了它们。

我理解她这样做,只是想利用顾客们爱买自卖头的心理,就像孩提时我头戴柳条编的帽子试图藏起自己一样,她摆出一些道具来伪装自己,仅仅为了多卖一些东西而已。

一位姐姐一年到头地从上游接了蔬菜来卖。她恨铁不成钢地对我说,你们这些城里人啊,满市场地想买自卖头的菜和瓜果,怎么就不动脑子想一想,现在教拆迁和开发闹得,谁的手里还有地?有地谁还愿意种?

这样说着说着,迎面走来了一位更大的姐姐,推着一辆三轮车东张西望,车上横七竖八地扔着一穗穗玉米。

她瞅了个空儿,停下了三轮车,不是先将玉米们倒下车,而是从车后抓起一株玉米,靠在了车子边儿。

这是一株真正的玉米。若以审美的眼光来看,它是玉米中的俊男靓女,方方面面都出了众的。它一人多高的身量,要多挺拔有多挺拔,浑身上下青衣绿裤,长长的叶子舒展水袖,随风绿绿地一弄,空气就被染绿了;直直的腰杆从血液里崛起,顶着一头纷披的花穗,仿佛一顶草王冠。腰间揣着一穗饱满骚动的心事,一绺火红色的流苏,抢先挑出了青春的旗语。

一株玉米,被从土地中连根拔出,追随着她进了城。

你见过玉米的根吗?它一大半牢牢地抓住了泥土,剩下的裸露在了土外,每一条都那么遒劲,那么执着,默默地支撑着高高的玉米。此刻,它完全暴露在了外头,就像我们的脚趾头,沉默地喊渴,努力想钻入泥土扎下根系寻找水源,但水泥地面坚硬干燥,吸收反射着太阳的热量,叫它无处扎根,反而灼伤了它。

它的同伴们被哗啦倒在了水泥地上,不顾身上出汗了,相互胳肢取笑,你叫我一声,我喊你一声,都是些绿绿的乳名,汁液丰盈如一条小小的河流。

唯有它,一株长腿的玉米,羡慕地俯视着它们。它站得太高了,喊它们也听不见,声音像一炷青烟都往上跑了。它觉得有点儿孤独,它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跟着她来到这儿,又为什么会一个人站在这儿,像一个稻草人。

对,它就是一个稻草人,浑身上下都是草做的。

想着想着,太阳越爬越高,仿佛是被它的草王冠挑起的。

同伴们快被领光了。有人盯上了它。她不乐意。她要等卖得差不多了,再决定它的去留。

直到卖完,她都没舍得掰下它,而是将它放到车上,又推了回去。

它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从头到尾,它都是在以身证明同伴们和它一样,都来自托举起它们的平原大地,烤着同样的太阳火,洗着同样的月光浴。

而对她来说,它就是一盏贴满日子的灯,颗粒金黄拨动着亲情的火苗,照亮她病中的黑暗,一季又一季。

(选自《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