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袁甦忱看到一位工友腋下夹着一个纸包,那张包东西的纸引起了袁甦忱的极大兴趣,那是一张日本最有名气的报纸——《朝日新闻》,上面刊载着一些战争近况,袁甦忱如获至宝,饭都不吃就仔细地看了起来。他虽不懂日语,但日文中有不少汉字,大体上能看懂内容。袁甦忱从这张报纸上看到,1944年6月,联军在德国北部登陆,形成了对德国的夹击之势,减轻了东部苏联的负担。苏联军队从1943年由被动转为主动,由防守转为反攻。由此看出,苏德战争不久就会结束,希特勒就要灭亡了。
袁甦忱看过后非常激动,好像在黑夜里看到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亮光。当晚,他将在屋里休息的人员召集一起,大声向大家宣布:“我今天向大家报告个好消息……”是的,德国灭亡,日本就快完蛋了,到那时我们就是胜利者了,就有回国和家人团圆的希望了。袁甦忱提议今后大家都要注意收集日本人的报纸,偷偷拿回来,以了解当前形势。
1945年6月,劳工们结束了长崎的工程,乘坐窄轨火车,经一夜时间来到了日本岐阜县的中川边,开始了新的工程。原来分住三地互不联系的三个中队,集中住到了一起,这样大大方便了支部领导和统一行动。
到了新的地方,支部秘密召开了一次支委会,主要内容是研究当时的形势任务。那时没有条件也不允许作文字记录,大家都把情况记在脑海里,会议决定了几个问题:一,要坚定胜利的信念。国际形势对我国抗日战争很有利,意大利已经灭亡,德国法西斯也于上月投降,希特勒已经自杀,只剩下一个小日本,失败的命运不可避免。因此党员要振作起来,随时迎接胜利的到来;二,支部党员要有随时应付突发事件的思想准备,预防敌人狗急跳墙,拿我们开刀或者集体屠杀,必要时要组织暴动,万一遇到这种情况,流亡支部的党员都要起带头作用,决不能畏缩不前;三,随时准备迎接国际反日联盟的到来,到时要根据实际,给予支持或设法破坏敌人的防范,必要时可设法集体投向盟军;四,随时注意原国民党被俘人员和原伪军缴枪人员的思想动态,严防他们阴谋活动。要团结他们的进步派,争取教育他们的中间派,打击孤立他们的顽固派;五,七月一日是中国共产党建党24周年纪念日,可以搞秘密庆祝。
到了“七一”这天,袁甦忱同二中队的一名党小组长,一起来到东面山坡上一棵小松树下面,秘密进行了庆祝仪式,他俩肩并肩地面向中国延安方向行了三个鞠躬礼,然后举起右手,向伟大的共产党、英明的领袖毛主席宣誓表示了决心:虽然与党失去了联系,脱离了党的直接领导,但决不会忘记自己是一名共产党员,无论多么艰难困苦,都要遵守党的规定,勇往直前,决不后退。最后,两人用低小的声音合唱了《国际歌》。
没有对党的无比忠诚,哪有这样虔诚的行为。
(四)
1945年8月15日,炊事班和往常一样提前起床,为大家准备早餐,七时左右按时开饭,白班上工,晚班回来休息睡觉。下午一点半左右,上晚班的人还在休息,突然被一阵很大的嘈杂声惊醒。原来是一中队工地上的人全都回来了,紧接着二三中队的人员也陆续回来了,这是到日本做工以来没有出现过的事。袁甦忱问他们为什么回来,大家都说不知道,只说日本工头突然叫他们回来。
下午,在中川边作业所做杂工的人也陆续返回,其中有个人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认识的小孩,跑过来把双手向上举过头顶,嘴里重复着“马改大,马改大”的声音。下午四点多钟,最后一个在中川边工头家干零活的人回来了,他向大家叙述了比较完整的情况。他说早晨一上工,就看到各家都在擦拭收音机,说是中午有重要新闻。果然,十一点五十左右,所有家庭人员都跪在收音机下面等等候,十二点广播正式开始。收听的人表情先是尊敬,既而转为惊愕,后来是悲伤,最后竟有人哭了起来。日本一定出了大事。
这时有人提出,日本小孩重复说的“马改大”是什么意思呢?于是跑去问一位姓苗的翻译“马改大”作何解释,苗翻译说是“失败、缴械、投降”的意思。这一下,大家才开始从这方面去想,但仍然想不通,因为没有听到盟军登上日本国的消息,怎么日本就投降了呢?
袁甦忱立即带着几个人,以领取东西的名义,沿着公路向中川边走去。走出大约一半的路程,就看到两辆小汽车开过来,车里坐着作业所一个名叫钱坂三郎的日本人,此人是个中国通。老远大家就喊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挥着手说:“日本已经投降苏联了,你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赶快回去告诉大家,都欢喜欢喜吧!”
捂着的盖子,一下揭开了,原来真是日本投降了!
欢呼!欢呼!欢呼!
天地都被狂欢呼吼淹没,估计两三公里外的中川边町都会听到。
在大家狂欢之际,袁甦忱找来大队长和各中队长,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办。大家的意见是立即召开一次支部委员会,但是支委会是秘密组织,只好先召开行政扩大会,把各中队长、炊事班长和几位活跃人物都找来,苗翻译和日本人钱坂也参加。
大家的心情很不平静,讨论问题也不集中,有的人提出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比如立即派人去接管中川边的政权,要砸烂作业所,要去兵营接收武器等等。后来经过一番争论和研究,确定首先做两件事,一是召开一个庆祝大会,二是与作业所交涉改善生活问题。
那天半夜,为大家准备好了夜餐,这是到日本后他们第一次吃上纯白面的面条。
1945年8月16日,天高云淡,惠风和畅。走出屋门,首先看到住地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院子东头的土台上,已经搭好了一座20多平方米的宽大台子,外面用苇席围好,里面挂上绛紫色的幕布,在席棚的正上方,挂着一幅七八米长的红色横幅,写着“热烈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大会”14个方块大字。
九点大会正式开始,各中队整队入场。庆祝大会由一中队长苍欣书主持,大队长、中队长、炊事班长,都请到主席台上就座。
会议第一项是全体肃立,面向祖国,向全国抗日将士、祖国人民和家乡亲人行三鞠躬礼。第二项是向在抗日战争中英勇牺牲的烈士们默哀三分钟。第三项是请大队长商庆祥讲话。第四项是请金文华(袁甦忱)班长报告二次世界大战的经过。
袁甦忱过去担任过政治指导员,对二战的起因和经过知道一些,但已被俘两年,再没有听过报告、看过文件,所以心里没有底,不知该讲些什么。再加上心情激动,思绪一直不能集中起来,只用一张小纸片写了个简要提纲,心想讲到哪里就算哪里吧。他小跑着走向台前,面向大家开始讲:“难友们!同胞们!从昨天下午开始,我同大家一样,心情非常兴奋,无限激动,没有办法平静下来,大家要我讲讲二战的经过,真不知应该从何说起,现在请大家看看这次大会的会标,什么是法西斯……”
袁甦忱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虽然讲得有些乱,但对整个战争大体经过都讲了出来,得到长时间热烈鼓掌。
会议最后一项是唱歌,他们想找一首合适的歌曲来表达劳工的心情,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唱《大刀进行曲》。
会议结束后开始游行。虽然衣服不华丽,但大家步伐整齐、士气高昂、口号响亮。这支特殊的游行队伍走遍了中川边町所有的大街小巷,与那些精神萎靡不振、低头耷脑的日本人形成了鲜明对照。
8月16日晚上,袁甦忱抓紧时机召开了一次支委会,正式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和眼下的工作。大家认为现在日本已经战败投降,所有的工程会全部停止,劳工们再不会做工,日本人也不敢再管理大家,但不会很快把大家送回国去,这就要大家自己来管理自己。支部的中心任务是帮助大队领导出点子、想办法,使大家平平安安度过这一时期,千万不能再死人,大家团结一致,争取早日安全回国。
一方面是解决实际问题,改善大家的生活,如吃饭、穿衣、清算工资等大家关心的问题。二是想法多组织些活动,如文化娱乐、体育游戏等。三是要进行思想教育,提高民族自尊心。
劳工们再也不用吃糠了,主食完全改为大米、白面,还增加了肉食,基本上一周吃一头猪,一月吃一头牛,住处不远有个养鱼池,大家还经常去抓鱼吃。每人领了一套日本军人穿的粗呢子服,还领了一双新胶鞋和一两双线袜。每个人都领到了工资。大队成立了文化补习班,编成初小和高小两个学习班,文化程度高的教文化低的人,学语文和算术两门课,会唱歌的人还教大家唱歌。
劳工们办起了《新闻简报》,派人每天到作业所去要报纸,再找几个文化高的人将日文报纸登载的消息翻译过来,用墙报的形式进行公布、报道。为了丰富文化生活,他们向作业所要了几副麻将和象棋,后来又安装了篮球架,找来了一架手摇留声机和唱片。
到10月中旬,报纸上公布了《国共重庆会谈纪要》和《双十协定》,大家又进行了一次座谈。当时有人提出给重庆政府发个电报,应该让国府早日知道这里的情况,于是很快写了个电报稿,大意如下:
中国重庆中央联合政府:
我们原为抗日军人,在战争中不幸被俘,后押送来日本国做苦工,已年半有余,现日已投降,做工停止,但长期无人过问,前途无望。从报纸上获悉,国共两党已举行谈判,为和平建国大业达成协议,闻之欣喜万分,诚致贺意,并恳请政府速来联系,望早日回国与家人团聚,是为至盼。
日本国岐阜县中川边町300名华俘劳工
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五日
这个电报稿交到了中川边町的电报局,也不知日本是否给发出去了,也不知中央政府有没有收到。
日本投降了,大家无事可干,可以随便行动,但当时日本实行“配给制”,对食品控制很严,全国都不准卖吃的东西,下饭馆必须自带食物。劳工们也不会说日语,有组织、有计划外出的活动还是很困难,特别是中日两国人民在外形上没有多大区别,单人或少数人乘车、住宿、吃饭等都有很多麻烦。后来有的人外出时就用白布条写上“我是中国人”,别在衣服上,这样上火车不用买票。后来他们还到镇上的小店刻印了一些“青天白日”帽徽,钉在帽子上以证明身份,于是方便多了。
袁甦忱在这段时间外出过三次。第一次是坐一夜火车,去看望了老师国桐梧,他是第一批从北京西苑战俘收容所押送来日本做工的。因为都是从西苑收容所来的,很多人都认识。当晚,他与国桐梧老师睡在一起,共同讨论中国战后的发展形势,他俩都估计还要打一场内战。
第二次外出,袁甦忱是去找一位被俘的红军老干部。有天他们队外出回来的人告诉他,今天去的那个队里有一位被俘的老红军,是冀南六分区的一位部长。袁甦忱原来在冀南六分区司令部工作过一段时间,团以上干部大都认识,因此他就下决心去看望他一下。他很快见到那位老同志,他叫周仕霖,四川人,早年参加红四方面军,被俘前确实是冀南六分区政治部敌工部副部长,是在袁甦忱离开六分区之后调过去的,所以他们没见过面,但说起话来感到特别亲切。晚上他们俩睡在一起,几乎谈了一个通宵。袁甦忱把组织流亡支部的事,也向周仕霖做了汇报。
还有一次外出,袁甦忱去拜访了那位在长野县做工时企图炸毁日本发电厂的李强,袁甦忱十分仰慕他,他因组织暴动未成而被捕,成为政治犯被投入监狱,直到日本投降才获释。李强中等身材,因长期被关在监狱,脸色有些苍白,对袁甦忱的拜望多次表示感谢。看样子,他确实是一位意志坚强、爱憎分明、不怕牺牲的革命青年。
袁甦忱还花35日元在商店里买了一块表,戴了一二十天后出了一点小毛病,就拿到中川边町的一家修表店去修。店主十分客气,看他是中国劳工,马上停止给别人修的表先给他修。当袁甦忱拿出钱给他手工费时,没想到他不但不要钱,而且还找出一块手表和一块怀表送给了他,并用一张纸写了“中日友好,永不战争”八个汉字,并落上他的名字作为纪念。看来,日本广大国民也恨透了军国主义,不想被拖进战争的泥潭。
(五)
在劳工们急盼回国的日子里,支委会派大队长商庆祥去了一趟东京。他到东京后,虽然找到了中国驻日本大使馆,但大使馆早就关门了,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商庆祥由于没有带粮食,在东京没吃的没住的,饿了两天饭回来了。
袁甦忱于是决定亲自去东京试一试,看能不能联系到中国政府方面的人。他和作业所的日本头头很熟,就向一个头头表达了想去东京玩几天的想法。那个头头给他写了一张纸条,让在东京的朋友给他安排住处,另外还派了一个日本人当向导,背着一袋大米和他一起去。要出发时,三中队的炊事班长贺小敏听说去东京,也让袁甦忱带他同去。于是,三个人一起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