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中午放学回来,爹一个人在家,娘不见了。爹有些慌张,问他,你娘呢?马小辉说她去大姨家了。爹说,她去你大姨家干什么?马小辉说,她去借钱,说过两天带马小雨去爱城看病。爹在屋里兜了一圈,说,你别做我的饭,我上你大姨家去看看,借钱?哼,借个屁的钱,那又不是伤风感冒,靠几颗药就治得好的!
说着,爹背着手出了门。刚开始发现马小雨不对劲的时候,就看了很多医生,老中医,游方的郎中,还去过土镇医院,都说治不好。但是娘就不相信,老是幻想奇迹可能出现,曾经好多次提出要带马小雨去爱城检查检查,说那里的药先进,医生的医术高明,但是一直被爹阻挡着。没钱是一个方面,主要的还是爹和大家一样认为,那是脑子有问题,根本不是什么药可以医治得了的。爹还说过一句很恶毒的话,说马小雨的病要想好,除非再投一次胎。
看着爹的背影,马小辉想起早晨娘说的话。娘告诉马小辉,她的爹以前也和马小辉的爹一样,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经常把一个家整得鸡犬不宁,有一次她爹喝多了,回家一脚就把她踹昏过去了,还揪着她娘的头发往井里推。
——你也看见过你外婆的,她不是有一条腿走路有点瘸么?那就是你外公打的。娘说,后来我们大了,你外公也没了脾性,你外婆死的时候,他哭得都呕血了。对于这些,马小辉虽然没什么记忆,但是听他的几个姨说起过。说有一天半夜里外公突然不见了,大家到处去找,找到第二天中午才找到,他躺在外婆的坟头边,已经死去。
忍忍吧。娘说,你以为跑到河南就好了么?那里的男人也是男人,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何况,他们不是你亲爹呢!
马小辉给自己做了顿干饭,还炒了几个鸡蛋,搁了很多猪油,因为没经验,盐多了,吃起来并不是很舒服。
正在吃的时候,小娥的娘在门口喊他,问看见小娥没有。马小辉说没看见。小娥的娘埋着头走了,边走边抹眼泪,理发匠跟在她身后,小声地说着什么,又似乎在告饶,在哀求。马小辉看见小娥的娘猛然回过身来,手一扬,一耳光打在理发匠的脸上。理发匠被打了个趔趄,小娥的娘也似乎受了伤,扶着墙壁慢慢蹲下身子,最后瘫软在地上,捂着脸啊啊啊地哭起来。
吃过饭,洗了碗,用洗碗水兑了两桶猪食倒进猪槽里,猪们呼呼地吃得很香。马小辉背着书包,将门锁了,钥匙放在墙缝里,去上学了。
就在经过竹林的时候,马小辉突然停住脚步,他隐约感觉到,小娥可能就在竹林里。理发匠必定是又欺负她了,要不她怎么会不愿回家,要把自己藏起来呢?竹林里竹叶很厚,遍布笋壳,踩在上面喀喀直响。
小娥果然藏在竹林里。马小辉在一丛茂密的竹子边发现了她,她背对着马小辉,马小辉喊了她几声,她都没应,她的脚尖踮着,好像在探视什么。
嗨,我叫你你怎么不应啊!马小辉走过去,拉了小娥一把,小娥轻盈地回过身来,做鬼脸似的,着眼睛,吐着舌头……
马小辉大叫一声,跑出竹林,跑过家门,跑过学校,跑过田野,跑过山头,跑过河流,一路狂奔而去。
正午的砒霜
1
我的曾祖父得了一种怪病,秦村的赤脚医生诊断不出来病因还情有可原,偏偏爱城最大的医院也束手无策。
曾祖父哼了一声,咬着牙关,他的脸上开始冒汗珠,黄豆粒大的汗珠。我很好奇,他的脸那么老了,就仿佛一块老树皮,怎么还会渗出那么多汗珠来呢。那汗珠不停地渗出,慢慢汇聚在一起,他的脸湿漉漉的,开始扭曲,扭曲得就像一团废弃了的抹布。然后他瘦小的身子抖动起来,由弱渐强,直到剧烈,他两只鸡爪般干枯的手使劲在胸口上挠着,牙齿在嘴里叩击得跟一串永远也燃放不完的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直响。
现在,不锈钢椅子承载着我的曾祖父,仿佛一台失去了控制的夯土机,在地上蹦跳着,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的曾祖父主要就是胸口疼。我跟医生说,我的父亲这时候也跑了过来,站在我的身边,求援的眼神落在医生的脸上。
听说他在很多年前就得了这个怪病,先前还不是很重的,后来一年一年就加重了,直到现在这个样子。我父亲叹息着,回头瞥了一眼我的曾祖父。
这病治不了,起码在我们这里不行。医生说,怕我们还不明白似的,又摇摇头。
你看他还能活多久?我父亲忧虑地问道。
看样子——医生乌龟似的伸出脑袋,打量了一眼我那犯病的曾祖父,摇摇头,说这很难说,你看他力气还是很大的。
曾祖父被我们抬出医院的时候,他的病已经过去了。我感到这病就像是传说中附身的鬼魂,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的曾祖父被折腾得很累,上车不到三分钟,就睡着了,居然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我们回到秦村的时候已近中午。
他、他怎么还、还……这是我母亲看见我们将曾祖父抬下车时说的第一句话。话不完整,因为她就像我们吹泡泡糖似的,把“还”字后面的话吞回了嘴巴里,还嚼了嚼。
没事,你看,他还睡得很香呢。
把曾祖父安顿到椅子里,我就执意要回爱城,我说我怕看见他犯病,我夜里要做噩梦的。
这家就我和你爹成天守着这个长命百岁的人,天天看他犯病,听他要砒霜,现在你回来了,家里好不容易多了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我娘抹起眼泪来。也不知道这病传染不传染,要是我们今后也成这样子了,你怎么办?不是要把我们拿砒霜毒死么?
砒霜砒霜!他刚好睡着没闹了,你念叨那东西他听得么?我父亲在一边跺着脚,恨恨地跟我母亲说道,你就不能小声点么!
但是还是被我的曾祖父听见了。
给我点砒霜!给我点砒霜!我曾祖父在外面喊叫起来。
你看看,又叫了又叫了!我父亲又气又急,忍无可忍似的一拳头砸在墙上。在曾祖父的喊叫声中,我父亲在屋子里无助地兜着圈子,像是被逼到绝境的欠债人,那样子十分可怜。
他现在每天都这么叫么?我问我娘。
娘抹着眼泪,点着头。
听得我都真的想给他弄点砒霜了!我父亲哀叹不已。
我十二岁到爱城读书,然后是离开爱城去读大学,再然后是回爱城工作,回这个家的时间跟过年一样少。母亲刚才那几句话让我触动很大,他们两个老人,侍候着一个更老的老人。不仅如此,还得忍受他的胡言乱语,更恐怖的是必须面对他犯病时的痛苦……作为这个家的一分子,我不仅没有分担一点家人的忧愁,而且还故意躲避。我决定还是留下来,起码也得陪着母亲父亲吃完这顿中午饭。
听见外面像是什么碎了,我和娘走出去。原来是曾祖父吃药的时候将碗摔了。
记得听娘说过,曾祖父原来为了治病,什么药都吃。听人说牛粪焙干有用,他就像吃饼子样的吃焙干的牛粪,一吃就是一年;听人说女人的尿能行,他端着个盆子四处讨尿喝,灌起来比你们现在喝啤酒还厉害。当时母亲说得我胃里一阵阵翻腾。
曾祖父把药片撒了一地,碗也在脚下摔成了几瓣。他伸着手,用强硬的口气跟我父亲说:
砒霜,我要砒霜!
父亲没有理会他,他收拾完那几块碎碗片,再把那些药片拾起来,给母亲丢了个眼神,一起进了屋。
砒霜,我要砒霜。
我的曾祖父叫喊着,他的声音不再强硬,变成了苦苦哀求。
按照我父亲今年正月的估计,我的曾祖父是活不过二月的,因为他已经非常虚弱,而且那胸口疼一天一天在加剧,发病也越来越频繁。但是我的曾祖父却每天如此要着砒霜,先是强硬的态度,然后是哀求的声音,一路要到了深秋,马上就又要过年了。
我的曾祖父依然病着,依然痛苦不堪地活着。
关于我曾祖父的死亡日期,我父亲不仅估计过,而且还找算命的算过。我曾祖父的死亡日期总是被一次次确定下来,就仿佛确立在道路上的终点路标。但是我的曾祖父却驾驶着他那辆古老的、破烂的老车,顽强地奔跑着,将那些路标一个个超越。我父亲和母亲脸上先是失望,再就是绝望,到现在已经很难再有什么明确的表情了。
深秋的太阳跟电磁炉一样暖和。我的曾祖父好像叫喊累了,他缩在椅子里,仰着脑袋,看着身边那棵树上不断飘落的黄叶。
安生,安生——曾祖父看着我,不知道你看见过死鱼的眼睛没有?我的曾祖父的眼睛就跟死鱼眼睛没什么两样,眼球被一层白色的黏膜包裹着,泡在一汪陈年的混浊的老泪里。
老祖宗。我走过去。
我的曾祖父点点手,示意我在他面前坐下来。他的脚下恰好有一个小凳子。
你说我什么时候死啊?曾祖父问我,他的声音很小,却很清晰。
活着多好啊。我由衷地说。
我早就应该死的了,就是死不了,喊他们给我点砒霜,他们不给。曾祖父说着,叹息着。
死不了,你就好好活吧。我说,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安慰我的这位曾祖父。
你给我点砒霜咋样?曾祖父身子一挺,来了精神。
我摇摇头。
曾祖父刚才那绷直了的身子慢慢回到最初的形态,仿佛一件破衣服似的塞在椅子里。
你坐过来,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曾祖父说。
咳咳。我的曾祖父清了清嗓子,语速极慢地给我讲起故事来。
2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秦村来了一对夫妻,女人走在前面,怀里好像抱着什么东西,走得小心翼翼,男人跟在后面挑着一担箩筐,一头是一个婴儿,一头是一个大泡菜坛子。这一家人来到秦村后,在村头开了片荒地,砍了些树木,割了些草,然后搭了一个草棚,这就成一个家了。
男人每天侍弄他新开的土地,那女人就成天窝在棚子里,不久,窝出一窝鸭子来。原来,那女人抱在怀里的,是鸭蛋。
女人孵抱出来的鸭子,不多不少,六只。鸭子大了,开始下蛋了,那女人又开始了孵抱……随后鸭子多起来了,那女人也给累死了。
那男人一边带着小孩,耕着田地,一边养鸭子,养大了,卖一部分。留种一部分。不几年,就将草棚换成了瓦屋,地也由原来三亩只出苞谷的薄地,变成了十亩出黄谷的耙田。村里人都叫这男人“鸭蛋六”,因为他是靠着六只鸭蛋起的家。
哪里是靠着六个鸭蛋啊,都忘记了还有那女人的一条命。我的曾祖父说着,叹息一声。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要给我讲述一个关于积累财富的故事,但是现在看来,他给我讲述的,是一个关于灾难的,关于艰辛的,关于活下去的故事。
叹息过后,我的曾祖父又接着开讲了。
有了土地,就有了粮食,有了粮食,就可以想喂多少鸭子就喂多少鸭子。鸭蛋六养了很多鸭子,多得比秦村的人还多,忙不过来,就叫他的儿子帮忙。这鸭蛋六的儿子是个傻子,名字就叫傻子,秦村的人都这么叫。
傻子那个傻,可不一般。他吃饭的时候,人家说傻子,你看看碗底,有虫子呢,他手一顺,就翻过来看碗底上是不是有虫子。这一翻,碗里的大白米饭全倒地上了,这傻子还在人家的起哄声里,睖着眼睛说没虫子啊。这还不算,有一回,一个家伙路过鸭棚,看见傻子在捡鸭蛋,就说傻子,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们家鸭蛋里蹲着只小鸡,就不晓得你找不找得到那只鸭蛋。傻子问是哪一只,那个人说你磕开看看不就晓得了么?傻子磕了一只,说没有。那个人说,你再找找啊,咋那么容易就能找到呢。结果一大早上,傻子就在鸭棚子里磕鸭蛋,磕了一只又一只。
傻子傻是傻,但是赶鸭子却是有一手。那成百上千的鸭子,在傻子的竹竿底下,要它们走就走,要它们停就停。
鸭子下蛋就跟人做事一样,鸭子有下蛋的,有不下蛋的,人有做事的,也有不做事的,都伙在一块儿。这鸭蛋六有个绝活,就是一眼能看出哪只鸭子下蛋,哪只鸭子不下蛋,不下蛋的,他就剔出来,拿草绳捆了,和他的鸭蛋一起,挑到爱城去。鸭蛋在菜市场卖,鸭子就送一个叫陈板鸭的铺子。在陈板鸭那儿,鸭蛋六认识了马三。
马三是陈板鸭的帮工,专门管杀鸭子、拔毛、开膛,将鸭子打整干净。
鸭蛋六认识马三,是因为马三跟鸭蛋六借钱。这马三有个不好的嗜好,就是耍枪,他耍的枪,是不打子弹的,专烧钞票的烟枪。
鸭蛋六,我在你那里,小借两块。马三说。
鸭蛋六不好说不借,因为刚才在陈板鸭那里结了十几块银圆的老账,尽管马三是帮工,可是每次送鸭子来,都是他在掌秤,他要花点心事,岂不短了斤两;却也不好说借,两块银圆,可要卖多少只鸭子啊,但如果这两块银圆落在马三的烟枪里,几天时间也就烧没了。犹豫了半天,鸭蛋六还是借给了马三两块银圆。
马三也豪爽,当天中午就请鸭蛋六到他家吃饭喝酒,说他家闺女烧的菜味道很好。
晚上,傻子正在赶鸭子进棚子,看见鸭蛋六醉醺醺地回来了。这天上午秦村恰好下了场太阳雨,这种雨最容易逗出虫子飞蛾来,鸭子哪里见得这些,四处乱窜地追赶着,搞得傻子赶了这头又赶那头,累得都要趴在地上哭了。一天下来傻子不仅没吃上饭,而且滴水未进,原想他爹会给他带啥好吃的回来,如今却看见他两手空空,回来后也不帮忙,就躺床上,嘴巴里还哼着小曲。
你给我买的好吃的呢?傻子有气了,大着舌头嚷道。
忘、忘记了,马三的烧刀子味道就是不错,一灌就是一壶!鸭蛋六的舌头比他的儿子还大,他儿子是天生大舌头,说不出来个囫囵话,他呢,是醉酒了。
你喝猫尿!他们说你喝了猫尿就在爱城找大屁股女人!傻子抻着脖子,青筋毕露。
谁、谁说的?鸭蛋六爬起来,瞪着他儿子。
村里人跟我说的,说你找大屁股女人!
鸭蛋六呵呵笑起来,他跳下床,走过去,拍拍他那傻儿子的肩膀,说他们说的对,我还真找着女人了,不过是给你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