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忧伤的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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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丙部(9)

小娥的娘进了屋,马小辉起身将板凳让给她坐,自己站在一边听她们说话。这时候马小辉才知道,理发匠也去帮忙找何江水和他娘去了。娘听了叹息一声说,他要去了就不会有什么好事了。小娥的娘不解。娘欲言又止,过了一阵却还是忍不住说了,说,小娥娘,理发匠在你之前有个老婆,你知道不?小娥的娘一笑,说,怎么不知道呢?还不认识他之前我就听媒婆说了,说他老婆跑河南,被弄回来后不久,觉得没脸见人就上吊死了。娘说不是那么回事。

娘告诉她说,理发匠和那个女人结婚没多久,那个女人就嚷嚷要离婚。理发匠不肯,说要想和他离,除非等他死了。闹了没多久,那个女人就跑了。当时村上派了很多人去找,找了几天,没找着,大家都说算了,跑就跑了罢。但是理发匠不干,他背着一口袋干粮出了门,半个月后,他用那个背干粮的口袋装着那女人,把她背了回来。

怎么要背着呢?小娥的娘奇怪地问道。娘说,她脚上的筋被挑断了。小娥的娘惊呆了,倒吸了口凉气说,谁这么心黑啊?娘惨淡一笑,说,还会有谁呢?小娥的娘沉默了,脸色变得煞白,喃喃自语道,天啦,天啦,怎么从来都没人跟我说起过啊!后来呢?后来那女人又怎么的了?

娘说那个女人被弄回来后,理发匠不准任何人接近她,她被成天关在屋里,因为下半身动不了,理发匠就给她编了个大草蒲团,让她一天到晚都待在上面,吃在上面,拉在上面,睡觉也在上面。那时候的理发匠,被大家看成是个英雄,跑了那么多女人,除了他理发匠,还有谁有那本事找回来一个啊?

娘说那时候她刚刚嫁到秦村不久,只听说过理发匠的那个女人坐在蒲团上像一尊菩萨,但是还从来没见到过。她感到好奇,一直想见见,却没机会,理发匠成天唬着张脸,见了谁都跟借了谷子还了他糠皮似的。一天早晨,理发匠突然找到她,说他的一个亲戚死了,要去奔丧走几天,请她在他走后的日子里帮忙照顾一下那个女人。理发匠递给她半盆米和一把钥匙,说其实很好照顾,就是煮饭的时候帮忙多煮一碗米,然后送到蒲团面前就是了。那天中午,她送饭过去见到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瘫在蒲团上,哪里像是一尊菩萨,倒像是一只半死不活的病猫。那个女人问她是不是隔壁新娶的媳妇。她说是。那个女人又问可不可以帮她个忙,她想洗个澡,说她已经两年没洗澡了。

娘说她一共烧了五锅开水,兑了八大桶,烧了两捆柴,用了两块肥皂,才给那个女人洗干净。——屋顶恰好有个破洞,阳光从破洞里透过来,正好照射在那个女人的身上,她的皮肤是那么白,那么润滑,像板油一样,她的眼睛很大,很明亮,像是两汪透着凉气的泉水……

娘赞叹说,那简直就像仙女一样漂亮啊。

后来呢?小娥的娘问。

傍晚的时候,理发匠却回来了,说他不放心家里,老担心要出事,谁知道还真出了事。娘问出了什么事?理发匠抱怨说,你怎么可以给她洗澡呢?娘心想哪里有人这么说话的,未必做好事真没好报么?理发匠叹息说,她死了。

娘说,那个女人根本没办法上吊,她的腿动不了,爬行都很困难,怎么可能有办法把自己挂起来吊死呢?她不知道在哪里找了截绳子,绕在脖子上,自己把自己勒死的。

6

马小辉和小娥一起出的门,走到竹林边,小娥进了竹林。马小辉以为她是去撒尿,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出来,去找也不见踪影。——小娥丢下他不声不响自己走了。马小辉十分沮丧,原本还准备了很多话要跟她说呢,但是她却像何江水一样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直到天快黑了,马小辉的背篓还是空的,他一直在田野里野狗似的游荡,根本没心思扯猪草。在回家的时候马小辉加快了脚步,不知道爹回来没有,希望能赶在他之前到家,要是被爹逮住,后果将会很严重。刚走到竹林边,马小辉突然听见竹林里一阵响动,他以为是猫,不想小娥从里面钻了出来,从自己的背篓里抱了几大抱猪草装在马小辉的背篓里。

回到家里,马小辉看见爹正在洗脚,娘在给他兑水,一会儿说热了,一会儿说凉了。娘几乎没了耐心,瞪着他。要是以往娘这么瞪他,他肯定发火了,一脚将洗脚盆蹬了,然后站起来对着娘就是一阵拳头。但是这天晚上爹没有。一旦村里有女人跑了,爹的脾气就会好许多天。

娘曾经动过要跑河南的心思,有一次马小辉听见她跟小娥的娘在门口竹林边闲聊时说,她真想一走了之,可就是放心不下马小辉和马小雨。

说放心不下自己和马小雨,马小辉知道那全是娘的借口。在五道河村,曾经有一个女人带着自己四个孩子跑了河南,后来听说那女人和四个孩子在河南好得很,那家的男人将那四个孩子当宝贝疙瘩似的。娘要是成心想跑河南,是完全可以将自己和马小雨带上的!当然,带上马小雨是有些困难的,他是个废物,不知道去了人家家里会不会遭到嫌弃。或者娘就是因为担心马小雨去了会遭到嫌弃,才感到左右为难的……

就在和娘回家的路上,马小辉说了一句不仅让娘感到惊愕也让他自己感到吃惊的话,他说,娘,你就带我一个人跑吧。

娘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这句话把马小辉吓住了,他生怕娘在和爹吵架的时候把那话说出来。马小辉知道,娘不是太聪明,经常干些愚蠢的事。比如说,她曾经将自己准备逃跑河南的事情跟爹直说了。爹不相信,以为她开玩笑,讥讽说,跑河南?你知道河南在哪个方向不?娘嗤笑一声,说,你也太小看人了,就算我不知道,难道就没有人知道么?爹嘎嘎地怪笑起来,说,你是说人贩子么?蠢婆娘,你就不怕他们把你弄去卖到冻肉厂?娘冷笑说,卖冻肉厂才值几个钱?要把我卖到河南去,少说人家也可以赚千儿八百的!未必人家还算不过来账?爹乜斜着眼,说,未必你就高兴人家把你卖了?娘说,也比被你打死了强。爹不说话了,垂着脑袋。

事后马小辉认为,不管娘是为了吓唬爹,还是真的要想跑,把话说到这里也就足够了,但是她却不知道见好就收,继续说。她说,只要成心跑,带路的人多的是,五道河的牛贩子你认识不?爹紧张地问,怎么?他怎么?娘犹豫了一下说,你打了人前脚一走,他后脚路过,把牛拴在那里,过来问我们是不是打架了。我说没有,他说怎么没有,你的眼睛上两个青紫大包呢。娘刚说到这里,爹突然噌一下站起来,刚才还略带哀伤的面容,一下子充满了怒气,一拳头砸在门框上,震得整个屋子都嗡嗡直响,大吼道,臭婆娘,你们怎么了?干出什么龌龊事了?娘战栗起来,嗫嚅道,没、没怎么,他问我要不要跑河南……

马小辉那天被吓坏了,他很少看见爹那么气势汹汹地揍娘,爹将娘骑在身下,两只蒲扇一样的巴掌在娘身上左右开弓,娘被打得喊天叫地,哭爹喊娘。爹一边揍,还一边恶毒地骂,说她勾引男人,想要跑河南,没门,他得割断她的脚筋,让她变成连门槛也翻不过的瘫子!

爹并没有割断娘的脚筋,但是娘被揍得躺在了床上。就在马小辉以为娘再也不可能爬起来时,她却奇迹般下了床,又开始忙里忙外了。就在娘下床那天,爹将那个五道河的牛贩子拦在了村头,狠狠揍了一顿。

揍牛贩子可没揍娘那么简单啊,娘挨了揍,躲一边呜呜哭一阵,然后屁事没有。那牛贩子挨了揍,却将他的族人喊了过来,加起来足有好几百口子。在这些人面前,爹一下子草鸡了,原本高高的个头,突然一下子矮下去了一大截,嘴里像塞了块红苕似的说话含混不清。那些人个个义愤填膺,说他们的牛贩子绝对是一个忠实良民,只知道贩牛,怎么会做那买卖人口的事情呢?这明摆着就是诬陷好人嘛……

事情闹腾到最后,几乎轰动了整个秦村和五道河村,爹和娘站出来低声下气给人家赔礼道歉不算,还赔偿了牛贩子五百块钱医疗费。——马小辉一想起这事情,就觉得太丢人了,那些天他在学校里连头都抬不起来,要不是何江水劝着,他早就逃学了。

7

爹本来是很瞧不起理发匠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却将理发匠请到家里喝酒。他们没有找到何江水和他娘,却找到了共同的话题。理发匠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不仅将一瓶准备珍藏到过年才喝的酒拿了过来,还用衣裳兜了十几个鸡蛋,叫娘帮忙炒了,说多几个菜。

鸡蛋容易熟,先上桌子,两人你一杯,我一杯,鸡蛋很快没了,一瓶酒也很快见了底。马小辉把炒花生和烧土豆端上桌子,他爹又拿出了一瓶酒,两人不怎么吃菜,酒也没之前喝得那么快了,但是话却多了起来,你说上句,我接下句,简直像广播里配合默契的相声演员。

爹说,村长是头蠢猪!理发匠说,哪里有他那么安排人的!爹说,他那是瞎胡闹,那样子找人,就算找一年也不可能找得到!理发匠直点头,说那是那是,应该直接叫几个精干的人,马上赶到河南边境那里的车站,知道么?进入河南也就那么几个口子,赶到那里过后,一辆车一辆车地查找!爹拍着大腿说,是啊,未必他们还可以学鸟雀那样从空中飞过去不成?来来,喝酒喝酒……

见一瓶酒不知不觉又下去了一大截,马小辉感到害怕起来,不仅马小辉害怕,娘也害怕,他们都很清楚,爹有撒酒后疯的德行。

这时候马小辉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是小娥的娘。小娥的娘说,她在家里憋闷得很,所以过来说说话。马小辉问,小娥呢?怎么不叫她一起过来玩呢?小娥的娘说,她说要睡觉。

爹和理发匠两人越说越起劲,说的已经不再是寻人的事情,而是怎么收拾女人。爹说,这女人要收拾得好,她就不敢跑,要是不好好收拾,肯定跑,不止跑,还要骑到你脑袋上拉屎呢!理发匠说,那是!我要是他,老婆偷汉子就应该好好收拾收拾,不弄她个半死才怪呢!光去揍人家奸夫算什么嘛!要揍,两个一起揍,母狗不翘腚,公狗敢爬上来么?爹说,可不是,这跑啊,就是他惯出来的,现在跑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有个屁用啊,丢人,把男人的脸面都丢尽了……

懒得听两个酒疯子在那里胡说八道,也懒得听两个女人家长里短,马小辉去睡了,谁知道半夜竟被一阵打闹声惊醒。马小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爹的酒疯不可避免地又发了。别人撒酒疯,无非是吵一吵就完事了。爹也要吵,从吵开始,胡说八道,骂娘,然后是摔东西,摔着摔着,就过来揍人了,除了外面的人不敢揍,自家的人逮着谁揍谁。自家的人不多,就娘和自己,还有马小雨,马小雨肯定是不经打的,所以爹一般不拿马小雨下手。

爹打了一阵,似乎觉得没多大意思,或者是感觉累了,一脚将娘踹在一边,走到床前给惊恐万状的马小辉丢了几耳光,口齿不清地骂了几句什么,就爬上床,呼噜呼噜睡了。

娘还坐在地上,嘤嘤地哭泣着,睡在摇篮里的马小雨此刻刚刚醒过来,瞪着眼睛,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突然嘴巴一张,哇哇哭起来。娘艰难地爬起来,将马小雨抱起来,顺势坐在板凳上,扯开衣裳,马小雨一头就扎了进去。娘呆呆地坐了一阵,抱起马小雨,走到马小辉的床边,摸摸马小辉的脸。马小辉的脸被几个耳光打得滚烫,耳朵里嗡嗡地像是钻进了一群蜂子。

娘一手搂着马小雨,一手搂着马小辉,正准备躺下睡觉,隔壁理发匠家却突然传出了打闹声。先是小娥的娘哭,接着是小娥哭,随即是理发匠的打骂声,摔东西的声音。过了一阵,打闹声停住了,哭泣声也没有了,夜恢复了它本该的寂静。

8

早晨起来,爹的样子很坦然,像昨天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吃过早饭,就扛着锄头出了门。

马小辉一直想到隔壁去看看,看看小娥怎么了,但是娘却吩咐了他许多事情做,洗碗,给马小雨洗尿布,兑猪食喂猪,随后还要他把昨天夜里爹摔碎的那些玻璃渣子瓷碗片子什么的捡一捡,将屋子好好打扫一下。娘吩咐了这些,抱着马小雨一瘸一拐地出了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叮嘱马小辉说,记得将马小雨的尿布拿出去晾晒起来,她去看看小娥的娘。

屋子里很乱,马小辉用了好一阵时间才打扫干净。

娘抱着马小雨气咻咻地回来了,她没有看到小娥的娘。理发匠在门口拦住她,冷笑一声,问她昨天跟小娥她娘说什么了?娘一下子慌了神,支吾不出个囫囵话来。理发匠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当年那个人死了我没跟你算账,你现在又来给我瞎搅和了。娘说,你跟我算什么账?理发匠说,什么账?要没人帮忙,她能自己把自己勒死?娘气得浑身发抖,折身就往回走。

马小辉收拾好书包,看见娘坐在灶膛前,挽起裤腿,用烤热的生姜片贴上面的瘀伤,腿上有好几处,青的,紫的,乌的,颜色不一。用烤热的生姜片贴瘀伤,是娘的发明,马小辉也见识过,效果确实不错,贴上几次,瘀伤很快就消退了。

你怎么还不走呢?见马小辉磨磨蹭蹭的还没出门,娘抬眼催问道。马小辉嗫嚅道,娘,咱们走吧。娘抓起一块滚烫的生姜片,拍在一处瘀伤上,龇牙咧嘴问,去哪?马小辉哇的一声哭起来,他扑到娘的怀里。娘被吓住了,搂着他直问怎么了?怎么了?马小辉抽噎说,娘,咱们跑河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