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裁决对于陶先生来说,真是难以置信,他赶紧鞠躬作揖,表示服从。老班主见事已至此,也不好再抗议,只是手捂胸口,发出阵阵叹息和呻吟。然而三寸丁对这个裁决却难以接受,因为他的一生,凭借这点赔偿是无法终老的,“镇长老爷啊,要晓得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请设身处地地想想我今后的生活将是多么痛苦吧!”
“你的痛苦我怎么能想象不到呢?”镇长看着三寸丁,深表同情地说,“但是据我对陶先生财富状况的了解,他只有变卖掉全部家产,而且还必须四处借贷,才可能履行对你们的赔偿。他已经家徒四壁,一文不名了,你还能要求他做什么呢?”
“我要他以好心肠的名义,慷慨地送给我一个他的女儿!”三寸丁说,“他既然认为我是个好心肠才帮的我,那么就真正地帮助我一回吧,让他的女儿照料我今后的生活。”
这个要求还真叫镇长始料不及,也叫陶先生猝不及防。
还没等陶先生反对,三寸丁就以轻蔑的目光瞧着他,冷笑着说,“作为好心肠的人,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另一个好心肠的人不得善终吗?”
8
土镇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陶先生的自作聪明给他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事物的最初态势确实是这样的。当三寸丁带着陶先生最心爱的女儿离开土镇之后,陶先生就在愤怒和痛苦之下烧毁了所有的医药典籍,这其中当然包括那张他费尽心血研究出来的神奇药丸配方。更叫陶先生难受的是,他还得时时忍受妻子的埋怨,母亲的责骂。而剩下的两个女儿每天除了哭泣,还是哭泣。她们哭是因为之前三个人干的家务活儿如今落在了她们两个头上,而眼下这个债台高筑的家庭,对于她们将来的出嫁,肯定拿不出一文的陪奁。
“陶先生成了咸鱼啰!”好些人这样感叹。
可是情况却突然逆转,这很像土戏演的那类峰回路转绝路逢生的故事。几个侏儒出现在陶先生的诊所门口,他们的哀求声就像清晨的钟声,惊醒了每一个土镇人。
——真是不可原谅,所有的土镇人都忽视了一个神医的存在!
对于每一个上门求治的侏儒,陶先生都热情接待,但就是不肯给他们施药。陶先生坦诚地说,出于一副好心肠,他确实很想帮助他们,遗憾的是他已经记不得那个神奇的药方子了,而且他也不想再回头做研究,这件事情伤透了他的心。尽管侏儒们失望而去,却并不妨碍陶先生成为一个神医,这是如今土镇的人们和土镇之外的人们所公认的。陶先生对神医这个称呼感到羞愧,说自己干了那么愚蠢的事,怎么配呢。
“我们要看结果。”人们说,“你运用药丸让一个侏儒成功地生长成为壮汉,这就是结果,这个结果显示了你高超的医技。浅显地说,你连侏儒都可以医成壮汉,其他的那些伤风感冒,头疼脑热,还都不是小菜一碟?因此,你是当之无愧的神医!”
陶先生依然固执地拒绝神医这个头衔,但是他的好心肠却叫他无法拒绝登门的患者。一时间,前来求诊的病患络绎不绝,他的诊所就像集市一样热闹,这种热闹一直持续到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有人在一个叫安州的地方看见了陶先生的女儿。那人说,陶先生的女儿挽着一个高大男人的胳膊走在街头。那人说,那个高大男人眉间的一颗黑痣,下巴上的一处瘊子和瘸着的左腿叫他似曾相识。
“那不是三寸丁嘛。”急性子问。
“这还真不好说。因为他的怀里像婴儿一样抱着一个跟他一样长着黑痣和瘊子的侏儒。那个侏儒他一点也不老实,还抻胳膊去拧陶先生女儿的脸蛋。”那人说,“我喊三寸丁的时候他们都回头看着我。”
此事很快传到陶先生耳朵里,他对此并不在意。要知道多年以后的陶先生已经实现他的所有愿望,他正在他的医院里忙得不可开交,更紧要的是还得为即将竖立在土镇街心的功德碑上的措辞费些心思。
你说你能尿多远
1
结巴说他只要一泡尿,就能把树上那日啊日啊叫唤的知了浇下来。牙六说我不相信。
你能尿那么高么?牙六眯缝着眼望望树上那日啊日啊不停叫唤的知了。那可比我家房檐还高一半呐。
没、没问题,你去给我端一瓢水来。结巴说。结巴就是结巴,要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很困难,经常在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就给噎住了,急得脸红脖子粗也无济于事。大家都说,阎王爷在结巴投胎之前,给他喂了鸡粪。做鬼的时候吃了鸡粪,投胎做人的时候就会结巴。有一回春花让结巴张开嘴巴,她去闻了闻,说还真有一股鸡粪味道。
要水干吗?牙六问。
我、我喝了,喝了水才有那么多尿啊。
吃过早饭,牙六拿着书本跑过来,说跟结巴一起做完了作业,就去秦河摸鱼。才做了几道题,牙六就做不下去了。牙六做作业的时候屁股上像长了刺似的,坐立不安。牙六说走吧,等摸完鱼再回来做。结巴不敢,说他爹中午收工回来要检查,如果没有做完,肯定又得挨揍。说起挨揍,牙六不吱声了,他看见结巴爹是怎么治结巴的,那下手狠得跟揍贼似的,牙六一想起来,就背上透凉气。结巴趴在桌上,刚要演算才做起的那道算术题,牙六拍了拍他,竖起了耳朵,说结巴,你听——
啥?结巴问。
知了。
它、它叫它的,你、你做你的。
它叫得我心烦,我这人有一个毛病,听见这叫声,不把它弄下来,我就没有心思做事情。牙六说着跑出去,果真在棵大梧桐树上发现了那个知了。知了趴在上面,喘气似的鼓动着肚皮,日啊日啊地叫。牙六说得赶紧找蜘蛛网做一个粘子,把它粘下来,逮一个活的。
结巴说他能把它尿下来。
牙六半信半疑地给结巴端了一瓢凉水。结巴捧在手上,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喝完水,结巴把瓢交给牙六,自己在地上蹦了蹦,然后又在院子里小跑了一圈儿,双手兜兜肚皮,说,可以了。
结巴站在树下,解开裤带,让裤子滑在脚踝上,两腿微微叉开,翘着圆滚滚的肚皮,两手捏着那只“小鸟”,抬头看了看那只还在叫个不停的知了,调整了一下刚才站的位置——
你是还要瞄准么?牙六觉得好笑。还没等笑出来,就看见一根尖细的水柱嗞的一声,从他头上飞过,准确有力地击中了那只知了。那只知了尖叫一声,啪地掉在了结巴脚下,晕过去了似的,一动不动。
2
牙六话还没有说完,春花就骂他是流氓,拉起妹妹春雨就走。牙六急了,跑到前面去,伸手拦住她们的去路说,是真的,不信?不信,马上表演给你们看。牙六开始大声吆喝起结巴来。
结巴、结巴!
结巴躲在竹林里,不敢出来。
开春的时候,结巴和春花两姐妹打了一架。起因是结巴走在田埂上,春雨急着过去,差点把结巴挤到水田里。结巴骂道,你、你奔丧么?春雨回头骂了句结巴吃鸡粪。结巴看看四处没有人,就说,你、你再骂一句。春雨骂了,结巴给她脸上甩了一个巴掌。春雨摸摸脸,号起来,声音很大。结巴给吓住了,想跑,四下里一看,没人,就走过去又是一巴掌,说,你叫我声爷爷,我、我就不打你了!春雨不叫,捂着脸哭。这时候春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跑了过来。结巴给春花连着打了好几个巴掌,才想起是应该还手的。但是结巴哪里是春花的对手呢。春花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疙瘩,对准结巴的脑袋就是一下,结巴的额头立即有热乎乎的东西流淌了下来,一摸,满手鲜血。结巴号起来,叫着娘。
春花还不解气,又一掌将结巴打倒在水田里,恶狠狠地骂道,你敢打我妹妹,你是什么东西。骂完,冲躺在水田里滚得跟泥猪样的结巴吐了口唾沫,拉着春雨走了。
春花和春雨的爹是秦村的书记,别看他每天晃晃悠悠,一张脸给酒灌得跟茄子似的,全村的人可都畏惧他。
老子就他妈的不怕你!结巴娘和爹拖着一身泥水的结巴,跑到春花她们家门口,大闹起来。
咋的啦?春花爹醉醺醺地剔着牙,大着舌头从屋里走出来,乜斜着结巴他们。
仗势欺人!结巴爹愤怒地指着春花爹,你别以为你当了个书记就有啥了不起的!
不就是没准你生娃么?那可是国家法律规定的!春花爹打了个嗝,回头招招手,春花那丫头片子立马跑去端了根板凳,塞在她老子屁股下。
杀人犯!你们全家都是杀人犯!自己没那个屁眼生个带把的,还不准别人生?不得好死!结巴娘话刚一出口,春花娘就噌的从屋里蹿到她的面前,挥舞着双手,一嘴的唾沫星子让结巴感觉像是在下着小雨。
谁不得好死啦?就你这个也算是带把的?连一句话都说不利索,还叫带把的?春花娘瞥了结巴一眼,一脸冷笑。像这么个货色,就是母猪腚也能拉出十个八个来,我要生出这么个货色,早扔茅坑里去了,还生,生出来还不是这货色!
两家人,结巴爹和春花爹两人一组吵闹着,结巴娘和春花娘一组吵闹着。结巴知道两家是积怨很深的,因由也很简单,那就是春花爹带人杀死了结巴的弟弟。
结巴的弟弟其实根本就没出世,那天他爹带着他大着肚子的娘刚逃跑出门,就被春花爹领着秦村几十号人围追堵截,在一个树林里抓获了。结巴看见他爹都给春花爹下跪了,说看在几十年兄弟情分上,放了我们吧。春花爹大手一挥,几个人抬着结巴娘,塞进一辆车里,一溜烟走了……
第二天,结巴看见娘回来了,原本鼓鼓的肚皮瘪了。
杀人犯啊,杀人犯啊。结巴娘摸着自己的瘪肚皮,哭着骂着。
两家大人越骂越起劲,招惹得村里的人都远远地张望着。
结巴看了看春花和春雨两姊妹。她们都做出一副愤怒无比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冲过来把他撕成碎片似的。
冷。结巴哆嗦着,他扯了扯娘的手。他娘没有理会他,和春花娘吵得正欢,活像只竖着脖子的斗鸡。
我、我冷,爹。结巴牵了牵他爹的手。结巴的身下洇着一摊水,脸上的泥污好像已经干了,很不舒服,感觉自己就像个冰疙瘩似的,越来越冷,禁不住牙关咯咯地发出声响。我冷,我们回去吧,爹。
结巴爹不知道被春花爹骂了句什么,低头瞥了结巴一眼,松开手,然后扬起来,结巴脑袋一懵,仿佛只瓜似的,被爹的大巴掌抛得老远。
3
春花爹一回家门,就觉得两姐妹有点不对劲。这俩小家伙,跟两只小母鸡似的,咯咯地说着悄悄话,时不时地还脸红,偷偷摸摸的好像捡了什么东西。
搞啥?鬼鬼祟祟的,都中午了,还不去做饭?春花爹把公文包往墙上一挂,冲俩女儿吼道。春花和春雨做了个鬼脸,赶紧跑进灶屋,一个涮锅,一个烧火。两姐妹正忙着,爹在外面叫起来。
去,把你娘找回来,下午我没有啥事情,叫你娘去把老王家送的那鸡宰了,我要喝两杯。春花爹打了个哈欠,进屋睡觉去了。
老王家送的是只母鸡,肥得都跑不动了,春花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可惜了,真可惜了。春花娘提在手上,拿手指在鸡屁股处探了探,说,屁股都空了,就快要生蛋了。
可惜是可惜,春花娘却不敢不依春花爹的话,只得叫春花拿碗来,春雨拿刀来。春花娘生下春花的时候,她爹脸色还好看,去托人算了命,说照他的命,下一胎肯定是个男娃。当屁腚里撅出春雨的时候,春花爹脸色就变了,动不动就发脾气,连离婚的话头都出来了。
春花娘正拔着鸡脖子上的毛,屠夫刘一刀探头探脑地走了过来。
杀鸡呐,书记娘子。刘一刀笑嘻嘻地说。
这不杀鸡还杀人啊!春花娘没好气地瞪了刘一刀一眼,拔着鸡脖子上的毛,那鸡被拔得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
就别杀了,可惜,留着生蛋多好啊!刘一刀说着从背后取出一挂肉来。这可是我专门给书记娘子留着的,半肥半瘦,老陈家的猪,嫩着呢!
看你,来就来么,还带啥东西呢?有啥事?要我把他叫起来么?春花娘放了那鸡,满脸堆笑地接过那块肉,招呼春雨给端板凳,春花倒开水。
没啥事,就想陪咱们书记大人喝点。刘一刀从口袋里摸出一瓶酒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春花和春雨怎么也不敢上桌子,说怕刘一刀。在秦村,没有哪个小孩不怕刘一刀的,小娃夜哭,一句“刘一刀来了”,就立马住了嘴。别说孩子,连一些小伙子小媳妇,也都惧怕他。
刘一刀是远近有名的屠夫,有人说他长得不像是杀猪的,倒像是杀人的,五短三粗,一脸横肉,眼睛小,却露着叫你不寒而栗的凶光。村里再烈的猪,到他手里,就跟小绵羊似的。就连村里的那些狗,见了他,也是夹着尾巴,哆嗦着后腿,抵着老墙,不敢吭气儿。
一天春花和春雨在外面打猪草,看见刘一刀赶着一头猪迎面走来。春花两姐妹忙闪在路边,要等刘一刀过去,才敢上路。也不知道那猪是怕刘一刀还是咋的,竟然瘫在路上了。刘一刀怎么也赶不走,他招招手,叫春花两姐妹过去帮忙,两姐妹哪里敢去,晃着脑袋直哆嗦。只见刘一刀红着眼睛,从裤带上拔出刀来,噗的一声就喂进那猪的胸膛里,一股鲜红的血汹涌着喷了好远。春花吓得大哭起来,春雨尿了一裤子。
这是你的家,有啥怕的。春花娘硬把姊妹俩拉上桌子。
我看见你们今天在那竹林边上和小结巴做啥呐。刘一刀说。
你们和那个小混蛋在一起?不是说了不要跟他在一起玩么?春花娘拍着桌子,喝道。
好像还有牙六那小子呢。刘一刀和春花爹碰碰酒杯,吱一声干了,说道。那小结巴和他的爹娘一样,不是个好玩意儿,书记,书记娘子,这里你们别嫌我话多,那家伙当着你家这两个闺女脱裤子,玩鸟鸟呢!
啥?春花爹差点没有把酒杯摔在地上去。妈的,反啦,黄瓜才起蒂儿,就敢耍流氓啦!
不是,结巴可神啦。春雨指着房梁说,结巴可以尿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