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丁穿在身上的睡衣被撑破了。他的关节发出嘎巴嘎巴的声响,听起来很像植物拔节的声音。而他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变长,变大。表演大变活人的魔术师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骇人的表演。不仅他,就连最见多识广的老班主也瞠目结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双手合十,念叨着菩萨,神,老天爷,他以为是它们在作怪,祈求它们赶紧停止——
“快别这样了,我的菩萨,我的神,我的老天爷啊,你们就发发慈悲吧,再这么长下去,就把三寸丁毁了,就毁了我的摇钱树啊!”
老班主的祈求对抑制三寸丁的生长不起丝毫作用。到天明时分,矮丑三寸丁不见了,在矮丑三寸丁窄小的床上,躺着一个壮硕的小伙子。相对这张窄小的床,这个小伙子简直就像巨人,他有一多半身体搁在床外,床在他的身体底下摇摇晃晃,倘若再不采取措施,床就要坍塌了。
“把他挪挪吧。”老班主眼含热泪,招呼大家七手八脚把这个陌生的壮小伙挪到地上。
中午时分,这个壮小伙从生长的痛苦中苏醒过来。他亲热地跟大家打招呼,说感谢大家关照,让他从疾病中康复过来。
“那么,你记得你是谁么?”老班主试探着问道。
“三寸丁啊!人见人爱魅力无穷的三寸丁啊!”壮小伙朗声说道。
“那么我是谁呢?”老班主问。
“你是老班主啊。”壮小伙说。
“我呢?”魔术师指指自己的鼻尖。
“你是魔术师啊!”壮小伙觉得好笑,指着魔术师旁的吞剑者,“你是吞剑者。”指着吞剑者旁边的耍缸者,“你是耍缸者……”
壮小伙把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了个遍,还拿其中几个有不良嗜好的取笑了一番,然后说,“怎么着?考我啊,这场病没把我折腾糊涂!”
“哦,老天爷啊!”在场所有人都捂住嘴巴,原来他还是那个三寸丁啊!
三寸丁从地上爬起来,习惯性地仰起脑袋,这一仰脑袋,所有人都从眼前消失了。人呢?一低头,他们还在跟前。他感到奇怪,——他们怎么这么矮啊。随着腰板的直立,他的脑袋撞到了帐篷顶上。怎么,自己这是……
三寸丁被自己突然的高度吓坏了,哭得像个孩子似的问老班主,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
有人出主意,叫赶紧去请高明的医生来瞧瞧,老班主不同意。老班主要大家严守这个秘密,千万不可把三寸丁已经长成巨人的消息透露出去,因为失去了三寸丁,就意味着失去观众。
但是这天晚上的演出却相当糟糕,就像陶先生的母亲所看到的那样,场面混乱,所有的演员都心不在焉。而观众更是不肯接受三寸丁的空缺,他们叫嚷着骂马戏班骗子,对每一个出场的演员都报以一片嘘声。
老班主以为三寸丁会像奇迹出现那样,再奇迹般的缩回到原来的样子。又一个夜晚过去,对于这个良好的愿望,他彻底不抱希望了。
接下来怎么办呢?
接下来对于陶先生来说,同样不啻天塌地陷——
5
尽管陶先生一再申辩,自己是出于好心,是出于感激……然而他的这些辩解却被三寸丁和老班主一一驳回。
“神奇的药丸让一个侏儒在一夜之间生长成为一个高大个。——这样的事情如果落在别的侏儒身上,陶先生,你肯定会被当成救命恩人的。但是很不幸,你把人搞错了,这是你必须明白的第一个问题,陶先生。”魔术师也加入到这场争辩中,他的话语就像他的魔术一样充满魔力,令闹哄哄的现场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是啊,这是第一个你必须明白的事情。”三寸丁抢过话来,可能是因为个头增高的缘故,他的声音比之前洪亮多了。他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十分令人瞩目,“那么第二个问题呢,就是我的身体现在出了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很严重,叫我无法忍受!”三寸丁扳着指头,数落着他身体出现的问题。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他无法适应自己有这么庞大的身躯,要知道之前他那么矮小,干什么都很快,吃一点饭就撑饱肚皮了,现在扒拉大半个时辰肚皮都还是瘪的。三寸丁说,因为身体突然增高,他的视觉被改变,要知道他之前是习惯仰视的,但是现在看很多东西都得低着脑袋,这搞得他脖子生疼。关键是,因为视距的关系,他看不太清楚路,所以老是栽筋斗。而且最要命的是他时常感到头晕,如同患了恐高症。
对于三寸丁说的这些问题,陶先生是没办法狡辩的。因为只需要想象一下,稍微有些常识的人就能明白,那些问题是完全可能出现的。
“而且,而且……”三寸丁感到这个问题让他万分痛苦,抑制不住地啜泣起来,最后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老班主和马戏班所有的成员都被感染了,一个个泪流满面,他们知道那是一个什么问题。那个问题不只是三寸丁的问题,也跟他们息息相关。老班主到底年岁大一点,控制力强一点,他揩了把老泪,说,“陶先生,你知道那是个什么问题吗?”
陶先生怯怯地摇摇头。
“那个问题就是,——现在还有人认得他是三寸丁吗?”老班主回头看看围观者们,“你们实话实说,还认得他是三寸丁吗?”
“认得。”有人说。
“你怎么认得?你凭什么认得?”老班主质问道。
矮丑三寸丁的相貌上有三处非常明显的特征。第一,他的眉间有颗黑痣。第二,他的下巴上有一处瘊子。第三,他走起路来左腿有点瘸。
土镇所有观看过矮丑三寸丁演出的人都看出来了,他相貌上的这三处特征,现在无一遗漏地都转移到了那个壮小伙身上。——这样说可能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法是,那些特征并没被转移,他照样还是在矮丑三寸丁身上,壮小伙就是三寸丁,三寸丁就是壮小伙,他们是一个人。
“他的眉间有颗黑痣,下巴上有一处瘊子,走起路来左腿有点瘸。他不是三寸丁是谁?”那人的声音突然小了,底气不足地说,“只是,只是,他比原来高大……”
“那么,我问你,你瞧瞧他还能上台表演矮丑吗?”老班主怒气冲冲地拽起蹲在地上痛哭的三寸丁,搡到那人跟前,“如果他上台表演矮丑,你会来看吗?”
“才不会呢。”那人实话实说,“他怎么可能上台去表演矮丑呢?瞧他这个样子,怎么可能?”
“他既然不能上台表演矮丑了,那么你凭什么还认为他是人见人爱的三寸丁?”老班主歇斯底里地叫道,“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三寸丁了,没有了!你凭什么信口雌黄说还认得三寸丁?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那人狼狈地退回围观的人群,被淹没了。
老班主继续咆哮,只是这一回换了对象,是冲着陶先生,他跺脚,攥着拳头,“陶先生,你这可恶的罪该万死的凶手,你谋杀了我的三寸丁!”
6
既然涉及人命,就不得不请土镇的镇长出面了。镇长是土镇的最高行政长官,他对待事物的洞察秋毫和严明公正素来令人敬畏。
陶先生首先做了阐述。还是那些老话,就是出于对三寸丁的感激和同情。他认为三寸丁是一个难得的好人,他是个侏儒,但是他的高尚品格高大过大山,他的善心宽广过海洋。这样的一个好人,怎么可以那样生活呢?他之前的所有日子都是在仰视中度过的,一只小野狗都可以欺负他。陶先生继续说,只要一想到三寸丁这个好心肠的人在舞台上以出卖自己的缺陷换取掌声和欢呼声以及生活资本的时候,他的心就如同刀割,他觉得那不仅是在出卖缺陷,更是在出卖尊严和灵魂。陶先生说其实还真得感谢三寸丁,自己的内心里老早就有一个很远大的理想,但是在没见到三寸丁之前,他这个理想如同一艘停泊的航船,因为不知道方向所以一直原地打圈。然而就在见到三寸丁之后,这艘船立马就确定了航向,并且以激动人心的速度鼓满风帆开始了艰难而伟大的航程。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大家现在所见,他研究出了一种神奇的药丸,成功地帮三寸丁实现了生长。陶先生说,自己之所以这么干,是为了帮助他告别侏儒生活,告别仰视,告别歧视,重新获得老天爷本该公平赋予他的尊严和自由。
“不管三寸丁现在的态度对我是多么恶劣,不管老班主是多么痛恨我,但是,他们都不能否认,我的所作所为是伟大的,是出于医者博大的仁爱之心,是一种可以理解并且必须得到尊敬的拯救行为!”陶先生最后补充说。
如果不是镇长的威慑,恐怕陶先生的话早就被老班主和三寸丁打断一百回了,他们扑过去揍他也说不定。陶先生的说法叫他们忍无可忍,话音刚落,老班主就开始了声嘶力竭地控诉。
老班主说,三寸丁是个孤儿,也不晓得他的父母为什么那么狠心,竟然把他遗弃在乱坟岗上,要晓得那里的狐狸和野狼比粪坑里的苍蝇还多。三寸丁微弱的哭声已经引来了一大群饿狼,几十只狐狸也在草丛里偷窥。就在这些畜生龇牙咧嘴要扑上前的关键时刻,老班主说,我赶到了。
为了抚养三寸丁,老班主是既当爹又当娘,屎一泡尿一泡,可就是把他拉扯不大。老班主原来是指望他长成个堂堂正正的小伙子的,但是眼下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是个侏儒。都十八岁了,他才两尺高。老班主不放心让他到社会上去,因为他的身高注定了他的命运。于是,老班主就把他继续留在身边,留在马戏班。谁又能想得到呢,这个侏儒竟然有着与生俱来的搞笑本领,他一登台就大受欢迎,喜欢他的观众送了他一个形象的艺名,三寸丁。
老班主说,三寸丁等于是他的摇钱树。没有三寸丁之前,马戏班因为魔术师和吞剑者等人而艰难维持,但是自从有了三寸丁之后,这个马戏班就因为他而辉煌了。三寸丁给马戏班带来了巨变,他们有了最漂亮的道具,演出服装新得像过年的衣裳,每个人的口袋里都有半个时辰才数得完的钱,吃饭的时候可以随着自己的爱好和心情点菜,打赏小费……
“但是现在呢。”老班主痛苦地摊摊手,“现在我们什么都将没有了!苦难的生活因为三寸丁的长高已经开始了!”
镇长点点头,从他的表情看,对于老班主,他已经流露出了理解和同情。
“我认为这是一场谋杀!”老班主指着陶先生,咬牙切齿地说道,“这是一场卑鄙的打着好心肠幌子的谋杀!他彻底毁灭了我们马戏班的幸福生活!”
“坦率地说,你说得并不十分准确。”镇长说,“我们还是来听听三寸丁……哦,对不起,在你没有新的名字之前,我只好这么叫你。来,现在你来陈述吧!”
三寸丁早等不及了,然而他还没开腔,眼泪就先奔流出来了。三寸丁几度哽噎,用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怆声音低语道,“我现在……现在只想诅咒,诅咒……”
镇长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我要诅咒的是陶先生你!——你毁了我的一切!”三寸丁瞪着陶先生,他的两眼虽然被泪水模糊,但是谁都可以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珠子血红血红的,像熊熊的火焰在燃烧。三寸丁紧握拳头,逼近陶先生,似乎要把他敲扁,撕碎。镇长赶紧用指头敲敲桌子,提醒三寸丁克制,这里不是动粗的地方。三寸丁撤回脚步,转身告诉镇长,他并不认为陶先生是出于什么好心肠,而是蓄谋的暗杀,再后退一万步,也应该算是陷害!
“他让我对这个原本熟悉的世界变得陌生了,我就像刚刚降临这个世界一样感到无所适从。我不认识我自己,所有的人都不认识我,因为他未经我的允许,就擅自改变了我看待事物的角度,改变了我的外形!这种改变,无异于毁灭!”三寸丁艰难地恢复了平静,开始阐述陶先生对他造成的伤害和恶果。他说,他已经不再可能登台演出了,他一无是处,就像新生儿一样没有一点生存技能,未来的日子如同地狱一样可怕。而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外形和内心无法契合,在他的内心里,他还是矮丑三寸丁,但是他的外表却是另外一个人,这很难形容,也不好比喻,如同一个女人长着男人的相貌,一只山羊披着野狼的皮,所以他时刻都在无法调和的矛盾中挣扎,那份痛苦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经过老班主和三寸丁轮番控诉,陶先生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是多么的不可原谅,同样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自以为是给他们带来的苦难是多么深重。陶先生低垂脑袋,悔不该当初。
7
陶先生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且当场向三寸丁和老班主致歉,恳请他们的谅解。陶先生这么做让镇长很满意,敢于承认错误承担责任,这是顺利解决问题的好兆头。然而老班主却不依不饶地要求处死陶先生,让他为自己自以为是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这惹恼了镇长。镇长对老班主一顿呵斥,“你这人这么大年岁了怎么还如此极端呢?你口口声声说什么伸张正义,不过是泄私愤。弄死陶先生你的摇钱树就回来啦?收起你的狠毒心肠!说,你要陶先生怎么做,你才满意?”
“那么,就让他赔偿我的损失!”老班主从口袋里摸出一页纸,上面写满了陶先生给他造成的损失明细账,后面的合计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目。镇长看着三寸丁,要他说出自己的请求。
“人心都是肉长的,陶先生虽然对我造成毁灭性的伤害,我总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三寸丁叹息一声,也摸出了一页纸,上面同样写满了陶先生给他造成的损失明细账,后面的合计,同样是一个大得惊人的数目。
镇长拿着两页纸,看了看,进行了裁决,“鉴于陶先生的所作所为虽然给老班主和当事人三寸丁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和损失,但却是出于好心肠,可以谅解。因此,裁决陶先生按照三寸丁和老班主提出的损失,以三折进行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