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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后方波澜(2)

内江用糖制造酒精的消息传开,内江糖业顿时受到国府省府和内迁金融巨头青睐,资金大把大把往内江投,金融业迅速兴盛。郭三甫脑壳机灵猾刷,瞅准时机,将大西街济源钱庄换上“汉安银行”大招牌,装潢得霓虹闪闪,富丽堂皇。他把融资到手的大把大把钞票投入谢二爷和曾吉朋的糖坊与酒精厂。内江中国银行由办事处升级为支行,管辖自贡、资中、资阳、石桥、隆昌、荣昌、永川等办事处。四川省地方银行也立刻设内江分行,小小一个县城,如春风化雨,先后成立了二十七家大小银行,三十家钱庄,还有地下黑市钱庄十四家。金融业成立了银行公会,首创全国第一个甘蔗产销合作实验区,建立了国内第一批甘蔗产销合作实验区,适时解决了蔗农生产资金周转的困难。集行政、金融、农工、技术于一炉,被称之为“完美细致之操典”。他们定规矩整秩序,传达金融政策法令,收集各银行报表。重点与钱业公会议定每个比期存放款的利率,各行业按所定利率往来交易和收缴,承上启下摊派捐款。保险公司也在内江兴起。重庆太平保险公司首先来设办事处,业务经营可观。之后相继有太平洋、川盐、新兴等十余家来内江设立保险公司,糖业运销的水险匪险得到了保障,更加兴旺。

内江糖业一时风光无限。

金秋时节,桂子清香,硕果乖张。沱江浮桥和渡口码头上,从早晨到黄昏,摩肩接踵人流熙攘,都是运送甘蔗的人流车流。一大捆一大捆的甘蔗,有几十辆又推又拉长板架架车排成一条龙的“架车帮”拖来的,头车插一面大旗,上写“七十二行,架车为王”。有牵起溜溜几百个老幺挖老幺肩头上拿“马码儿”送来的,领头的边走边唱莲花落:“各位乡亲听分明,甘蔗送来造酒精。支援前线打胜仗,早日赶走日本人啦金钱梅花落哟荷花闹海棠!”有上百辆“吱嘎吱嘎”鸡公独轮车推来的,推车的人要看路又要掌握平稳,累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喘大气,就只偶尔大喝一声:“莫挡路,车来啰!”更多的是乡下蔗农全家老小一天跑几趟,肩挑背扛来的……全县十里八乡收获的甘蔗,在沱江河上的“浮桥”渡口两岸码头,堆成了一座又一座甘蔗山。“浮桥”南接河坝街,北连东兴镇,二十多条小木船铺上木板,连缀一起就成了浮在江上的一座桥,一直是内江水域上的咽喉要道。沱江河里,几百条逶迤不断的大船上,甘蔗高高堆积,满载甘蔗的船只,分两边排开,只留出当中窄窄的通道,供其他船只通行。从上头圣水寺到下头三元井,绵延好几华里,顺江而下,情景煞是壮观。两岸码头,商贾云集,县署在这里首创全国第一个蔗糖专卖事业局。率先在内江废除糖品统税制及营业税,代之以按市场收购价的百分之三十依率计征制。首开全国统一蔗糖税制和食糖专卖的先河。糖商都在这里委托行户代为纳税,没有税票货是运不走的。

船夫们伴着沱江滚滚长流,引吭高歌,唱出了诙谐快活的“抗日号子”:

幺妹子长大要嫁人,嫁个男人去当兵。

嫁人要嫁英雄汉,当兵要打日本人!

内江全年产蔗糖五千一百多万斤,登上历史巅峰,为中国之冠,号称全国“大糖坊”。确保食糖供应同时,开发燃料酒精,满足了战时需求。龙门镇谢家曾家糖坊的酒厂在县里是挂了号的,郭三甫常常跑到龙门镇,和谢二爷、曾吉朋搭手做生意,要本事有本事,要票子有票子,两家糖坊风车斗转,龙门镇内外挤满了等候装货的大小车辆。糖货酒精,源源不断往外送。川糖外销势头好,运输却不容易。豫鄂运销出口有水运之便,沿沱江及长江水道至重庆,内江船业工会可以木船运输。由重庆沿长江往下游运输,也能委托民生公司以轮船运输,但沙市、宜昌已沦陷于日军之手,水运只能到达巴东、三斗坪。通过贿赂双方哨兵也可以交易,商人也可来往。

这天,日本间谍田中滕本化装改扮成一个行商,跟着一个汉口钱庄老板混入了四川,直奔内江。他见凌其九、麻相九间谍组没啥起色,提供的情报,破坏不了内江支前的酒精资源,怀疑情报不准确,亲自赶来组织谍报活动。

他到内江很快摸清:内江糖品酒精和物资,运到巴东一带后,改用人力肩挑转运。内江县流传着一句谚语:“挑担最重要数它,一糖二粮三盐巴。”从巴东到商业重镇老河口,全为山区。秦岭山脉蜿蜒于万山丛中,全程七百三十四华里,徒步要花十多天时间。销往西北的糖,仅有两条路:一由水路逆嘉陵江上行至广元,再顺川陕公路运至宝鸡,转销其他地方。另一路直接由成都沿川陕公路用板车或汽车装运宝鸡。西北运销处在西安设立运销所,每日赴该所购糖者拥挤不堪。当时宁夏平凉一带糖商,也前往宝鸡购货,内江白糖桔糖一时供不应求。田中滕本同凌其九和麻相九商量,从水路旱路先切断运输。麻相九自告奋勇去找土匪,拦路打劫抗战物资。

果然不久,运货出去的汽车,路上出事了。还没走出县境,就被土匪抢了。改走水路,还没出龙门镇码头,也被抢了。内江县说是师管区,其实是个花架子,师部顶多有两个营的兵力,平时有个什么庆典集会或中央大员来视察演讲,出来摆摆样子维护点场面秩序,荷枪实弹,威武扬扬,倒还叫老百姓侧目相看。真正要真枪实弹跟土匪打,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去剿了好几次,连鬼花花影子都没找着,反而是出去剿一回,后方物资又被抢一回,好像故意对着干。上峰怒火冲天,下令限期解决。师管区长官找县政府研究,县长把各行帮公会缙绅找来商量。行帮中最有江湖力量的,当然是袍哥会。这烫手的差事于是落到袍哥大爷谢守信头上。众人要钱愿意出钱,要力愿意出力,就是不愿出头。跟土匪打交道,那是攸关全家人身家性命,脑袋拴在腰杆上的事,谁出头,枪打出头鸟,说不定哪个月黑风高之夜,连窝一起端。

谢二爷眼见抗战物资被劫,心中焦急。众人想推守信出头,都巴巴地望着自己,不禁凛然拍案而起大声说道:“抗战是国家民族天大的事,岂容几个蟊贼骚扰!我谢家男儿顶天立地,守信即日可带你兄弟伙与土匪周旋,务必打通全县水陆通道,将抗战物资运出去,不要误了抗日救国大业。家中的事老子会打整好,土匪敢来谢家湾,来一对老子杀一双,你放心大胆前往!”

全场响起一片热烈掌声,县长和师管区长官正步走到二爷面前,敬礼献茶,又嘱咐守信小心行事,有啥要求尽管打招呼。

守信放出眼线,很快摸清了这股土匪的来龙去脉。

劫道的是龙门镇牛王山匪棚。摇舵主黄思宗,是母亲黄美姑的远房侄儿。人长得体壮魁伟,是内江县江湖上威震一方的惯匪。当年他堂兄黄思祖,辛亥风云之初,出首告密,被守雄和袍哥总舵爷朱章甫抓住,一刀杀了,装入麻袋,抛入沱江河。但黄思宗却很讲道义,是名扬四方的侠匪。

黄思祖老婆香珠,事后晓得自家男人不仁不义,出卖谢家被杀。姑妈黄美姑流着泪告诉她,自家侄儿,亲情骨肉,岂不心痛。奈何黄思祖私下告密,惹的是滔天大祸,如不杀他,必造成内江乃至全川革命失败,不但谢家,全川成千上万的革命党人,也将人头落地,血流成河。要她明白事理,不要记恨于心。香珠跪下向姑妈磕头谢罪,男人做此龌龊勾当,羞愤难言,无颜在谢家立身,自请离去。美姑也不挽留,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叫她母子回老家安身立命。

黄思宗早就暗中垂涎堂嫂姿色。听说堂兄已死,一个深夜,潜来叩门造访。香珠大为讶异。晓得他立棚掌舵,劫道四方,匪名昭著,沉下脸来,不理不睬。黄思宗见状,只说听大哥叛主被杀,怜孤儿寡母度日艰难,丢下十块银圆,快步离去。香珠追还不得,只得收了。以后每遇荒月青黄不接,黄思宗总在母子揭不开锅时,送来钱粮接济。人心总是肉长的,天长日久,香珠感他情义,有了和颜悦色,发现黄思宗与他哥不同,是个有仁有义的耿直男人,立棚为匪,从不欺负穷人,十里八乡称赞他杀富济贫,是水泊梁山英雄好汉。有了好感,就有了机会,一晚深夜,黄思宗抱她上床时,也就半推半就地依从了他。

黄思宗说做了匪婆,莫得手段,保不得山头。无论春夏秋冬,天晴落雨,教她骑马射枪,带溜子(土匪黑话:带队伍)下山拉对马(土匪黑话:抢劫,拉肉票),成了个武艺超群的匪婆子。男人又过继黄天相做了儿子,自幼舞刀弄枪,做了小土匪。这娃娃在匪窝子里渐长成人,和匪徒们称兄道弟,耳濡目染,操得一身匪气,心狠手黑。对叔爷那套讲仁义为侠匪的做法,很不安逸,常暗自伙同二摇舵和几个小头目,在外敲诈勒索,胡作非为,奸淫良家妇女。黄思宗偶有耳闻,碍于他妈的脸面,打过他几回屁股,并未深究。如此更令其小子恶性膨胀,变成了一个十足的悍匪。他亲生父亲黄思祖自幼喜他机灵,又是独子,宠爱有加,父子情深。对谢家的杀父之仇,他深深扎根心中,无时不思报复。

这几次抗战物资被劫,是黄天相听了麻相九拨弄,带溜子干的事,正打算就船运往外地脱货。被谢守信打听得明明白白,将袍哥兄弟伙船只安排在远处,枪声为号再围上来。自己一人一船,单刀赴会。黄思宗匪船刚到龙门镇小河渡口,忽有匪哨来报,老表谢守信登舟造访。黄思宗在头船上摆茶迎客,坐下一摆,才晓得这几船物资都是抗日前线急需的货,守信前来拿言语,申明民族大义,望能归还并承诺今后不再拦劫抗战物资。黄天相站一旁,心中恼恨,恨不得抽枪杀了仇人,只是见叔爷以礼相待,不敢造次。他恶声道:“是抗战物资又咋个嘛,未必我吃了还要吐出来哇!”

黄思宗听说事关国家民族抗日大业,虽为匪江湖,也是中国人,岂可助纣为虐,失了大节。闻言起身,“啪”地掴了黄天相一耳光,骂道:“抢国家抗战物资就是狗日的汉奸!这个棚子老子还在,你插啥子嘴,台面上该你说话嗦!”

黄天相涨红了脸,气鼓鼓下船而去。这黄天相已长成人,人大十八变,守信自然已认不得。揖礼道:“难为大摇舵为此事,伤了弟兄和气,愚弟于心不安。”

黄思宗笑道:“这小子就是在你们谢家糖坊长大的天相娃娃,狗日的还记着你们谢家收拾他老子的仇,闷起脑壳不认事,像他老子不讲仁义,不顾大局,胆敢去抢抗战物资,险些陷我黄思宗于大逆不道,成民族罪人!”

守信听了心中一震,暗记于心。

黄摇舵叫船家网了几斤活鲢鱼,用蒜子红烧了,请守信吃鱼饮酒。酒过三巡,他立身站起爽然说道:“你妈是我姑妈,黄谢本是一家。况谢家仁义,善名远扬,顾全大义,愚兄钦佩。这次误取抗战物资宝货,定当如数奉还。今后决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我会以牛王山棚子之名,飞鸽传书,通报同道,抢劫抗战物资,等同汉奸。江湖豪杰,必当群起聚而歼之。”

守信起身恭敬躹躬谢道:“思宗大摇主深明大义,小弟钦佩于心。时道艰难,都要吃饭。承摇舵主赏面子,自有酬谢,以劳弟兄。”

两人饮酒,尽欢而散。从此,内江全县的抗战物资水旱两路再没被抢劫过。

巴县国防军赴前线作战,急需酒精开动汽车输送兵员和物资。经军政部批准到内江提运六万加仑,军部派王精诚率特务营程仁谦一个连到内江提货水路护送。中共四川省委收到他的报告,任命他为特派员,与内江县特委接头,务必设法多弄三万加仑酒精,送到巴中根据地,那里也急需燃料酒精。王精诚才晓得内江县特委书记是自己外侄女。他与程仁谦暗中计议,约了根据地游击队政委彭俊安同行,伺机将酒精分路运回根据地。学莲多年没见六指奶奶和父母,孩子闹着要看外公外婆,王精诚带一家人顺道回到了家乡。谢家湾顿时热闹了,一家四世同堂拉家常,说不完的思念话。全家老幼摆坝坝宴,喝不完的亲情酒。王精诚和彭俊安、程仁谦三人瞅机会,找到谢自君传达了省委指示,要内江县特委,务必协助国防军,将这批酒精运到重庆巴县。自君将李觉约到谢家湾,五个人商议很久。李觉告诉李亭,椑木镇四川和川南两个大酒精厂立即备货六万加仑,龙门镇六指奶奶出面,请曾家、谢家、肖家三家酒精厂,精炼三万加仑,交给自家孙女婿王精诚,用六只正载船,集中在龙门镇上船起运。这里地势偏僻,沿岸树茂草深,日寇敌机不易发现,即使发现也易于隐蔽。

可万没想到,此事被麻相九探听到了。虽然树倒猢狲散,老窝子还有几个烂爪牙。田中滕本同重庆一联络,知道这支国防军,是国府养精蓄锐的一支虎狼之师,出川参战将给皇军造成极大威胁。他在翔龙山秘密据点,叫麻相九画了地形,同凌其九三人化装到龙门镇去赶场,将码头地势查勘了一番,回到他一个人潜伏的窝点,向日寇空军发了一道加急密电。他在城里一发报,李觉和迟伯冉开着测向仪侦察车,跟踪到了上南街美军接待处俱乐部附近,电波消失了。李觉走进去,只见俱乐部大厅里霓灯闪烁,光怪陆离,笙歌漫漫,舞影重重。美国大兵紧搂花枝招展的舞女,在撒了滑石粉的地面上盘旋。灯光幽暗的卡座里,两个服侍生恭敬地在为客人倒酒收杯,忙个不停。李觉转了几圈出来,心中有数。回到住所,招呼迟伯冉,两人将刚收到的日谍电文,同几年来搜集到的日谍电文资料仔细比对分析,李觉“啪”的一拍桌子,霍然大喜道:“破译有着了,这个间谍组果然如守智估计,用的是日本外务省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