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哈哈大笑说:“算了算了。即是江湖社交规矩,那就算了。不过你给老子记住,我们谢家以耕读为本,望的是天下太平,老百姓田里有谷子,碗里才有饭吃。不要昏天黑地,不辨菽麦。耍棒弄枪练武练身,老子是内盘,但要讲武德,切不可去惹事生非。你和守信最大,要好生帮着家里种甘蔗,打理好糖坊,才是正事。在外面交朋友办事情,仁义礼信缺一不可,千万不可乱来。”
守雄连忙磕头说:“守雄铭记在心。”
心头在想:你老人家天天在望天下太平,天下太平是望得来的吗?
二爷才叫他起来去见客人。
这来的客人就是吴凯文。他在江阳开货栈,糖烟茶酒趸卖零销,生意十分红火。这酒品中有一种江阳老窖酒,是当地土酿货,香浓味美,入口留芳,在川内外都颇有名气。
年前,内江龙门镇肖承九到江阳来要订两百箱酒。当时江阳的酒商纷纷来争这笔生意。他唯独选中了吴凯文这一家。吴凯文大喜过望,专门在长江边的临江酒楼摆了一桌筵席,盛情招待肖老板一行人。
两瓶江阳老窖喝完,肖老板吩咐随行的管事肖三先付两百箱的定金。肖三从怀中摸出一张用白纸已写好的收取订金的收据,要吴凯文签字画押。吴凯文虽然已喝得半醉,心中明白。拿过收据看清楚银两数目,信手在后面收款人名下签了字画了押。大家皆大欢喜,尽兴而散。
以后都是肖三来提货,提满两百箱后都是现银付讫,很守信用。
吴凯文一次顺便送货专程来内江龙门镇拜望肖老板。见肖家货栈各色糖品酒类齐全,人来人往,都在谈生意,暗暗庆幸自己攀上了一个富商,今后生意有的是银子赚,心中十分欢喜。
肖老板也来而有往,在龙门镇的龙门酒楼设宴招待吴凯文,优礼有加,热情周到。两人你来我往熟识了,吴兄对他十分敬服,心存感激。
今年五月端午节前,肖承九亲自带肖三来江阳,要提五百箱货,称是省外一大客商要货,却又只带来三百箱货的银子。他与吴凯文商量,现银暂时周转不过,能不能短期挂一下账。待要货商一付货款,立即将银子亲自送到江阳来。吴兄知道肖承九在内江龙门镇是有根底的人,商场中货量大现银不足也是常有的事,慨然应允了。哪晓得,这货银一拖竟拖了将近半年。其间,吴凯文多次来龙门镇催收,最初肖承九还亲自出面接待,说是货银未到,万望宽宥。到后来连他人都见不到了,只有伙计出来应付。
吴凯文急了,坐在货栈死等,这天终于见到了肖承九。可他竟然拿出一纸收据,说货款已交肖三支付了,收据上有吴凯文亲笔画押。吴凯文仔细一看,大呼上当。
原来肖三当日拿出来的那张订金收据乃八行白纸,吴兄依照已写好的收款人签字画押和日期落在后款。现在肖承九将前面两行字迹裁去,在留下的六行白纸幅上,只剩下寥寥数字:“今收到货款九百二十元银货两讫。”
这一篡改的收据便成了铁证。吴凯文愤恨不已,拜托江阳的龙头大爷写了拜帖,特地到内江拜了总社码头,又来龙门镇找守雄,求他帮忙。
守雄听他说完,问道:“那他所欠的两百箱货款可有凭条?”
吴凯文搔了搔脑瓜说道:“凭条没有。肖三在我店里账上,有亲笔签字画押。本可以此为凭,可那个龟儿子管事没了踪影。在内江我两眼一抹黑,到哪里去找那个王八蛋管事呢!”
守雄详细问了情况,留吴凯文在糖坊住下,自己出门去了。吴凯文百无聊赖,在这谢家糖坊周围转了个遍。见老幺们用漏棚制桔糖剩下的漏水喂猪,心中甚觉可惜,有了主意。
2
第二天一早,守雄带着吴凯文,来到龙门镇码头茶馆断公道。身在袍哥,袍哥断公道自有规矩,如果不去便失了道理,肖承九自恃有凭有据,是袍哥老字辈,没把谢守雄一小字辈放在眼里。便也带着人,气势轩昂地到了茶绾。
袍哥总舵爷朱章甫,是袍哥“全汉公”总社长,时任县署武装部长,为人慷慨仗义。内江辛亥起事时,就参与革命党人活动。谢守廉任署长时,他任交涉部部长兼革命军三营营长。听了守雄禀报,答应出面主持公道。他邀了袍哥总社“圣贤二爷”谢二爷和糖业公会新任会长苏老七,商会会长李知柏,济源钱庄郭三甫等,都是地方缙绅中袍哥头面人物,来坐了上座,麻相九是本地堂口舵爷,也坐在边上。三张八仙茶桌并排一起,满满坐了十个人。听说袍哥总社来断公道,龙门镇茶客一拥而入,坐满了来看闹热。
四川的茶馆,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社会内涵。休闲时茶客可以在这里听评书听清音听竹琴听川戏,有事时三公五老,袍哥乡约可以在这里摆事情打圆场判是非断公道,是当时民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茶馆的老板称茶房管事,烧水打杂的叫茶房老幺,独有到茶桌添水冲茶的要有本事,俗称茶房幺师。
此时,茶房幺师见十个人已落座,吆喝一声:“茶来啦——”
他左手拿十个茶碗茶盖,右手提着茶壶和十个茶船子,轻便利索地来到茶桌边。挥手轻轻一甩,嚓嚓嚓,十个茶船子在茶桌上一字排开。刷刷刷,手中的茶碗已整整齐齐地坐在了茶船上。茶房幺师后退一步,提起长嘴茶壶,眨眼之间,一股股热气腾腾的开水,呈抛物线状地掺进了茶碗,刚到半碗,泡到茶叶,戛然而止,转瞬之间,十个茶碗就掺够了水,滴水不漏,只听啪啪啪一溜儿瓷碰声,十个茶碗已全都上了茶盖。茶房幺师又扯开嗓子喊一声:“各位大爷请慢用。”说完躬身而退。
谢二爷右手端起茶碗,左手拈起茶盖,轻轻吹拨开茶沫,品啜了一口,夸道:“嗅之清香,尝之浓郁,好茶!”
吴凯文连忙喊道:“各位大爷的茶钱我开了。”
守雄笑道:“龙门镇码头上,哪有你开茶钱的道理?”回头揶揄肖承九,“肖老板,你说是不是?”
肖承九自然懂得规矩,板着脸说:“那是,谁输道理谁开茶钱。”
守雄说:“既然如此,就请你们二位把各自的道理,向各位大爷摆一下嘛。”
两人于是把经过和各自的道理都摆了,焦点落在管事肖三身上。肖承九振振有词地说道:“江阳酒生意是肖三一人经手,我未过问。这收银凭条是肖三写的,吴老板签字画的押,我付了银子,货栈早已入账。江阳吴老板挂的账是吴老板写的,肖三签字画的押,我收的货早已银货结清,有据为凭。不晓得他两个搞些啥子名堂。现在肖三亏空了货栈千块大洋,跑得人影子不见了。吴老板还要来讹我赔银子,请各位大爷评一评,天下有没有这个理?”
吴凯文也当理不让说道:“到江阳来交订金订货,是你带着肖三来的。打招呼挂账欠货银也是你。没你出面,我怎会认肖三签字画押,我又怎会认识他?这半年我每个月都到龙门镇来催这笔款,你们货栈伙计哪个不晓得。现在你把肖三支开,想赖这笔账,还把年前收订金的收银凭据改了,真是会搞板眼。肖老板,袍哥人家不要拉稀摆带,做人做事,良心要放在当中!做了亏心事,要遭报应的哟!”
朱章甫把二郎腿一翘,喝了一口茶说道:“江阳码头的拜帖我已看过,托我们在本码头了结此事。天下袍哥是一家,我们一定会按规矩,凭良心,讲公道,决不维护哪一方!”
谢二爷接过话头,响亮地说:“你们两人当中,定有一人存了欺心。我在这里把话抖明白,一经查实,那是不但要赔银子,还要三刀六洞,按家法处置的哟!”
吴凯文离开座位,“咚”地一下当堂跪下,双手作揖大声说道:“我吴凯文若存欺心,但凭各位大爷处置!”
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住肖承九。
肖老板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来双手一揖道:“这件事确是肖三一人背着我干的,只有抓到他,事情才搞得醒豁。如果照这样扯筋扯下去,天王老子也断不出公道来。货栈生意忙,我就恕不奉陪了!”
说完,转身就想溜之乎也。
守雄把茶碗往桌上一搁,大声问道:“肖老板,你刚才说只有抓到肖三,这件事才说得醒豁,是不是?”
肖承九底气十足地回道:“姓谢的小子,我肖某人说话从不掉底。”
守雄将茶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大声武气地喊道:“那好,今天吹火筒对上了顶门杠,兄弟伙,把肖三给老子押出来!”
“轰”地茶馆像爆了棚似的,众人不约而同地直起腰杆,伸长脖子,眼珠子都盯住了茶馆大门。茶馆大门口悄无人影。
众人正在错愕之中,身后的楼上突然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十几个斜背枪杆子的袍哥弟兄,把肖三连拉带拽地拖下楼来,一脚把他踢翻在地。肖三像条癞皮狗趴在地上,大声哭号道:“各位大爷,这件事都是肖大爷一个人谋划的。他吃了吴老板的钱,给了我五十块大洋叫我顶黑锅,实在不关我的事呀!”
在朱章甫、谢二爷等人的追问下,肖三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道了个干干净净。
肖承九坐在一边,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黑,最后在竹椅上萎成了一坨。
昨日守雄一出门,就派人去查肖三的行踪。他一个亲戚说他到凌家场妹妹家去了,守雄连夜带人把他抓了回来。审明原委,把他扣在茶楼上雅间里。今天楼下肖承九说的话,肖三听得明明白白。肖承九将祸水全往他身上泼,他恨得直咬牙,巴不得立刻下楼戳穿肖承九的把戏。守雄令人把他带下楼来,他忙将肖承九的全部底火端了出来。不然照袍哥规矩要挨三刀六洞,那不痛死个先人板板哟!
肖三交代完毕,朱章甫、谢二爷和郭三甫、李知柏等人商议一阵,认定肖承九是个下三烂。可他是内江商界场面上的人,袍哥老字辈,麻相九又连连给大家作揖说情,要求给他码头上留点面子。大家便断定肖承九退赔货款。肖三参与设局骗财,能老实交代罪行,按袍哥家法处置,免六洞戳三刀。朱章甫当众一断公道,茶馆响起一片巴掌声,众人连声喝彩:“好,朱大爷断得公道!”
几个袍哥弟兄提起肖三,当众在屁股上戳了三刀,肖三杀猪般号叫。
3
肖承九赔了银子,丢了面子,在龙门镇声名狼藉,谁也不愿与他打交道,生意一落千丈,商铺门可罗雀。恰好,他在日本学机械的大儿子肖尊尧毕业回家,内江莫啥子工厂,无用武之地,便把货栈糖坊都交给了大儿子去打理,自己躲在家中,成天喝酒浇愁,喝醉了就借酒发疯,大骂朱章甫和谢家,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
范湘纹见大舅视谢家为仇人,心中十分反感,悄悄约了守信,把大舅的情况告诉了他,要谢家提防点。守信想了一会儿,便在湘纹耳边咬了几句,湘纹脸上顿时笑逐颜开,扭住守信的耳朵咬牙笑道:“你这个鬼机灵,还真会打主意呢!”
回到家,湘纹就把她大舅的所作所为详细地告诉了大哥。这肖尊尧在日本学堂受过高等教育,回家后对老子的做派也已耳闻。他听了表妹的话,想了半天,决定去谢家湾看望谢二爷。湘纹一听便缠着大哥要他带自己一路去,尊尧逗她:“小妹,你整天看我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记不记得里面有一句名言?”
“大哥,什么名言嘛,我可不记得了。”湘纹拉住大哥的手不放,“反正你去谢家湾,要带我去。”
“哈,我小妹读书可是过目不忘的,那句话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啊?”
湘纹羞红了脸,扭捏着说道:“大哥,你别逗了,我懒得听。”
“哪个少年不烦恼,哪个少女不怀春?”尊尧眨眼诡笑着说道,“小妹,你莫不是看上谢家哪位少爷了吧?你给哥说实话,哥就带你去。”
湘纹佯装生气地说:“大哥,你可别胡说。人家成天闷在家里,想陪你出去转转嘛,你尽往邪处想,我告诉外婆和大舅妈去!”
说完双手甩开,赌气往里屋走。肖尊尧和他老子一样,心中最敬畏的就是肖老太太,连忙拉住湘纹:“好了,好了。我的大小姐小姑奶奶,我带你去就是了。你去乱告状,硬是安心让大哥跪石板吗?”
湘纹“扑哧”一笑,转嗔为喜:“大哥,那就说定啦,你等一下,我换衣服去!”
两兄妹打扮得整整齐齐,提了礼品,一路观山望水,往谢家湾走去。
谢二爷一听肖大少爷登门,真是喜出望外,唤人大开客堂,沏茶待客。
肖尊尧兄妹先进后园拜见六指老奶奶,送上礼物。曾玉兰耳聪目明,一见这娃娃模样身材,举止动态,了然于心,大加褒奖,喜爱之情,溢于言表。二人又出来到客堂拜二爷,守雄、守信连忙端上热茶,一起陪兄妹入座。
湘纹见了守信,二人暗送秋波,眉目传情。大哥有言在先,也不敢造次。一个女娃娃家,陪着几个大男人,觉得有点尴尬。借口去找学莲说话,跑了出去。
客堂内四个男人摆谈了半天。那肖尊尧又十分机敏,举止谦恭,言谈得体,二爷十分赞赏。当年,他也听了一些言传。今日摆谈之中细看肖尊尧,眉宇之间气质举止,与自己年轻时颇有相似之处,心下也有点疑乎是自家孽缘骨肉。可弹指间春秋已过二十载,从未与李雯单独见过面,哪得实情?
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疑乎归疑乎,如是贸然,岂不荒唐?
想到当年挚爱的李雯,心中惘怅悲怆,油然对尊尧产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感,似是一家骨肉,十分投契亲和。谢二爷留他兄妹一起吃夜宵。
席间,六指老奶奶心高气爽,不绝口赞赏肖家兄妹二人。黄美姑举目一看肖尊尧,心中诧然。二十年的肌肤之亲,对谢二爷的禀性动静,早已了然于心。这肖家后生,与自己结亲时的谢继善,何其相似乃尔!
女人天性,觉得其中定有蹊跷,便亲切地询问肖尊尧:“世侄令堂贵体可安?我改日当登门拜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