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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守雄和曾广方到家不久,接到继德电报,赶回重庆组建起了电力炼钢厂护厂大队。守雄和广方将内江曾家为部队送粮秣和建接待站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继德。继德听了捶拳道:“五师胜曾家胜,五师败曾家败啊!战局如有不利,曾广方切不可再回内江。”
他忙于筹措军需,离厂奔波于川东南沿线。谁知军情突然发生变化,熊克武讨袁军遭到甘陕滇黔四省大军猛烈围攻,形势危若累卵。喻培隶星夜率军回师东援。终因寡不敌众,孤掌难鸣,全军兵败如山倒,功败垂成。
胡景电令滇军攻入重庆,尽力追捕屠杀革命党人。危急之中,熊克武、继德和喻培隶带着曾广方,仓促地从重庆水东门出城,乘木船东下,离川出国去了南洋。幸好继德有先见之明,招呼在前,守雄回内江未暴露身份,闻讯连夜逃离炼钢厂,潜回内江蛰伏家中,等候大伯音信。
果然,讨袁军撤离内江后,麻相九肖承九出面首告,曾家勾结奸党叛军,为其征粮秣办接待站,反对袁大总统,按律当治其罪。袁世凯和胡景的亲信内江知县蓝业征,命令时任县警备大队长的朱章甫,立即派警备队到龙门镇梁家坝抄家抓人。朱章甫和曾吉朋同是辛亥起事的革命党人,一起杀端方,成立军政府,对袁世凯和四川胡景屠杀革命党人,心中愤懑。他一面暗中派心腹火速到梁家坝通知曾吉朋,一面故意拖延时间,找到副大队长蓝心白,研究曾家大院地形和火力配备,拟草出行动方案。他知道姓蓝的心狠手黑又贪婪,恐伤及曾家人性命,刻意说明现在是民国,不得株连。只能抓曾吉朋一人,与家人无关。抄家到手的财产,要先送到大队,弟兄们要有财喜,你我两弟兄要有进项,剩下的才往县衙门送。两人密谋半天,适逢当日是中秋佳节,朱章甫留蓝心白吃过消夜,告诉他第二天一早动手。
中秋佳节,曾吉朋请谢二爷陪着六指姑妈全家人到曾家大院团聚。突然接到朱章甫派人送来的密报,不禁大起惊恐。大家晓得,谢二爷处事沉着机警而有方略,他眉头一皱,略一沉思,果断做出安排:乱军执政,手段残忍。曾家男人不可留在院中,老幼妇孺也需暂避。正好三庆班接了一个月戏约,点名要刀马旦巧云上台,班主三番五次派人来求,尚在两可。巧云便自请去戏班避此风头,曾吉朋只得应允。二爷又令人将藏匿在大弧湾芭茅林里的应急大船,火速开三条出来。民团首领带十个精悍民军,开两条船护送曾吉朋曾吉江弟兄父子四人,账房和管事,立刻乘船离开龙门镇,不得片刻延误。谢二爷开一条船将兄弟夫妇侄媳侄孙和金银细软,隐蔽送到谢家湾后坝松山洞府藏匿起来,除随行的厨役和丫鬟,任何人不准得知其去向踪影。不便带走的贵重物品,全部藏入曾家大院暗窖地道。为不落人口实,扣上武装造反的罪名,曾家民团兵丁,立即解散各自回家,薪饷照发,有令召之即返。大院只留几个打更匠,有人来开门,有人走关门,凡事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
这谢家湾松山洞府,是曾玉兰老夫人在继善出事后,深思熟虑安排挖掘出来的。谢二爷回家,又亲自带人,对洞内大动工程进行拓展。洞口隐藏在深崖密林杂丛之中,洞内纵横一里,干燥通风,冬暖夏凉。洞中分屋,木床木柜、铺笼帐被一应俱全。更有幽深地道暗窖,层层机关,可储物藏金。洞后平出一宽敞平坝,在两山之间。石桌石凳,石缸石钵,溪水清流,犹胜庭院花园。平日无事,只派邓开武一人持枪住在里面,洗扫庭除,无人知晓。有事人住进去,他一人守候洞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却万没料到,蓝心白邀功求财心切,连夜带了一千团防军和警备队员,气势汹汹赶到龙门镇梁家坝,将曾家大院团团围住,砸开大门冲了进来。幸得曾吉朋早已乘船逃逸,谢二爷带着舅爷舅娘一家和家丁,也早将金银细软收拾运走。整个大院只剩下木桌木床,石灶石缸,人无一个,金无一两。蓝心白大怒,下令将大厅设施和房间里的衣物帐被,妆台衣柜,桌椅圆凳,茶几茶具,储屋里的糖桶粮油,绸缎布匹,甚至佛堂里的铜像锡器,搬不动木柜上的铜件也撬了下来,一应洗劫,连夜用车运走。第二天,又将圈棚里的肥猪壮马,凡是值钱的东西查抄殆尽。又到各个糖坊,牵走百多条黄牛,将木挽石辊煮锅糖桶一应工具通通运走。昔日殷实兴盛的曾家大院,顿时荡尽一空,满目凄凉,炊烟难举。官府印出曾氏父子四人照片,全国通缉捉拿。
再说守雄回到家中,他是属猴子好动之人,哪里在家待得惯。打着内江袍哥“全汉公”码头的名号,带着邓开武、徐三娃、古三几个弟兄伙,一路联络生意运送糖货。白糖原冰销售四川本地,红糖大部分销云南贵州。转火白糖,转火冰糖,冰水制作的黑瓜片、圆、砖、条、大市橘红等销山区各地。
桔糖大批用木船下河运销往宜昌、沙市、汉口。一艘正船载五十吨,平时季节,前后需三个月以上时间,大河平水,正是小河枯水,五十吨正载船小河只能过空船,须用小船拨往泸县运载。五十吨正载船,须小河船二十艘拨载。
一路沿江去拜码头,结把子。一举两得,一年不到,川东川南各地袍哥会,无不知晓内江有个谢守雄谢大爷。拿他的片子到各地码头打招呼办事,随喊随应,没有一处不买他的面子。
一次,守雄奉二爷之命,送糖货到江阳吴家货栈,结识了当地袍哥五爷、货栈老板吴凯文。此人足智多谋、为人耿直,与守雄相见如故,多次交道,几乎无话不谈。这天,吴兄请守雄江边游船上吃河团鱼。两人登上船走进船舱,见一舱门隔住,里面已有一桌人。江阳游船上是将活鲜鲜的团鱼一网放江中养着,客人点杀烹饪上桌,味道鲜美,生意火红。一船摆两三桌,分前中后客舱,除了吃鱼,还可以搓麻将、可以听丝竹,更可以品茶吟诗。守雄二人把酒临风,开怀畅饮。忽听隔壁人说话是内江口音,于耳稔熟。他离桌而起,前去敲门:“大表叔,我是谢守雄!”
舱门一开,果然是表弟曾广国和曾广云。弟兄亲热,相拥而进,见曾吉朋曾吉江二人端坐正席,表妹曾广英坐在一旁,周围是账房管事民团首领,连忙上前揖礼。曾家避难到江阳,得当地糖商庇护,躲过通缉,幸得平安。守雄将内江情况说了,舅公舅婆一家安好,孩子们在龙门书院读书。喻培隶家和公孙长子家也被查抄一空。官府几次到谢家湾查问,被二爷应付过去了。麻相九肖承九心中忌恨谢家,却知道谢继德是辛亥首领,不知现在哪里身居何职,民国政府多的是辛亥起家的达官,不敢轻易动弹。曾吉朋告诉守雄,自家罹难,不知何日可脱祸回内江,请转告继善二表哥,糖业公会会长一职可交挚友苏老七代任,曾家还有不少糖业账务,苏老七自会料理。最后约了联络方法,带话报平安,将家事说完,守雄延请吴凯文一起进厢入座。酒过三巡,吴老板突然问:“谢老弟,你们内江龙门镇肖家货栈那个肖老板,你打过交道没有?”
座上人顿时面面相觑不吭声。守雄听了有点诧异:“那人叫肖承九。一肚皮烂水,吴兄与他有什么交往吗?”
吴老板叹了口气说道:“他还欠我一笔酒款,至今未归账。我到他货栈去过,生意也做得可以,觉得他不至于拖烂账。只是最近两次去龙门镇,都未见到他本人,心中有点悬。”
守雄冷笑一声道:“这个人外号三鬼罗刹,交道不得。他不赖账就算了。如果他搞啥子鬼,你到龙门镇来找我,我还有笔账没跟他算呢,到时新老账一齐算!”
吴凯文不明所以,守雄便将肖承九陷害父亲的前后经过,详细摆给他听了。吴老板听了不觉心中更是悬起,相约近日到内江龙门镇讨回货款。
当日吃团鱼饮美酒,尽欢而散,守雄依依送别表叔一家。吴凯文问起,自是不便多说,只是感慨万端地道:“世事蹉跎,江湖险恶。一步不稳,举家难过啊!”
是夜,月落星稀。守雄带着邓开武、徐三娃、古三等十几个兄弟伙,搭船溯江而上。到了龙门镇滩湾码头下船,这里离谢家湾后坝很近。刚走到龙尾石牌坊几株大皂角树下,突听后面传来男人嬉笑和女人呼救的声音。守雄一挥手,众人迅速隐身在大皂角树后面阴影中。遥见滩湾处拥出七八个男人,簇拥着一个女人快步走了过来。那女人一边挣扎一边哭叫,一个男人淫笑道:“巧云小姐你不要闹,今晚要把我们麻九爷伺候好!”
一听巧云这名字,守雄知道是表叔如夫人,不敢怠慢。低吼一声,蒙脸!众人抹下头巾只露出双眼,“呼”地跳出来,持枪将那伙人团团围住。领头那个男人大吃一惊,随即拱手上前亮声道:“哪路英雄哪条道,大水莫冲龙王庙!本乡本土本码头,我是九爷倥子头。持枪拦路为哪般?月亮坝耍刀明说根由!”
守雄一声冷笑,如虎咆哮:“欺男霸女麻胆大,偷奸卖拐早该杀。今朝托你带个信,留他性命千刀剐!”
说完,跃步上前将那人一点穴,立刻僵直倒地。邓开武等也飞身过去,将那六七个浑水倥子点倒,拖进芭茅丛中。巧云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守雄向她揖礼笑道:“表叔娘莫怕,大表叔现在江阳。你如何被这伙浑水袍哥掳来这里?”
巧云听了惊魂稍定,说三庆班在资中摆台唱戏,被麻相九探知,戏一散场,派人持刀暴力绑到船上,一叶轻舟送到龙门镇。本以为今夜难逃鬼门关,不意吉星高照被守雄救了。她屈膝谢恩,想到如再回三庆班,必在劫难逃,这龙门镇更不是久留之地,求守雄将她送到江阳与曾吉明患难天涯。守雄会意,派徐三、古三回家报信,自己和邓开武等兄弟伙护送巧云上船,直达江阳。
曾吉朋见巧云脱难归来,大惊大喜,深感表侄善解人意,胆识过人。隔天,守雄与曾广国和广云、广英三兄妹摆龙门阵。他向兄妹们说了巧云的际遇,感慨地出口吟道:
梨园女子真玲珑,
独闯江湖一身空。
笙歌饱含家国泪,
台柱不歪人中凤。
曾广国苦笑道:“大表哥,你仁义待人,怜香惜玉,满肚皮馊主意。小弟兄妹三人逃难在外,你该给我们出个主意嘛,这样东躲西藏,岂不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守雄晓得曾广国、曾广云和自己一样,自幼很崇敬岳飞,三个人小时因争着读《精忠说岳》,差点把书扯烂了,便真的给他俩出主意道:“听说孙中山在广州要办一个黄埔军校,你们可以给表叔说,先去那里读一阵书,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本来我想去,家里奶奶身体不好,舍不得我走。你俩过去真练得到本事,带个信回来,我立马过来陪你们,怎样?”
曾广国和曾广云弟兄闻言大喜,与守雄击掌道:“好!大丈夫说话,一言为定。”
广英撇嘴说道:“大表哥,你偏心。你给两个哥哥出主意,就不管小妹了!”
守雄拍了拍脑壳,满怀歉意地说道:“大哥疏忽了。小妹你太小了,不过你聪明伶俐,天分极好。你最喜欢吃又泡又甜的甘蔗,我给你打个主意,长大到外国去留学,专门去研究甘蔗,回来栽出外国大甘蔗,够你吃一辈子。再找个也爱吃甘蔗的男娃娃做我们妹夫,那就甜一辈子了!”
话刚落音,广英扑过来大喊:“大表哥大坏蛋。”举起拳头追打守雄,四兄妹闹成一团,不亦乐乎。
听了守雄的主意,曾广国和曾广云两弟兄果然辞别父亲,去广州进了黄埔军校,两弟兄后来都做了民国有作为的将军。曾广英长成人以后,留学到美国,入读路易斯安那州大学制糖系。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表哥叫黄思振,是表叔娘黄美姑的侄儿。黄思振自幼家中贫穷,却勤奋好学,成绩优异,对家乡糖业尤为关注,立志要推进家乡制糖机械化。美姑眷顾亲情,赞赏他立志高远,资助侄儿读了大学,又留美深造。真如守雄所言,广英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爱甘蔗的丈夫。
守雄回家不久,这天,谢二爷在家,邓幺师进来报说来了一位客人,要求见谢大爷。二爷一听觉得奇怪,他大哥在外,从不说老家在何处,也从不叫朋友来家里,何来此不速之客?正在沉吟,邓幺师解释说他是来求见大少爷的。
二爷一听,心中火星四溅。摆出一副川戏黑头模样,摇晃着脑袋“呀呀呀”乱叫,将手往桌上一拍,吼道:“这娃娃反了,反了!与本帅拿将上来!”
邓幺师忍住笑,把守雄叫进来。二爷喝令一声跪下,守雄摸不着头脑,见老爸一脸怒容,连忙跪在青石板地上。二爷问他:“老子在家,人称二爷。你小子操长了,在外面竟敢称大爷了。我们两爷子,现在你是大爷,我是二爷。这个谢家该你来掌帅印不成?”
守雄一听不胜惶恐,连忙磕头如捣蒜地说:“老爸,孩儿不敢。我们谢家有祖训,孝悌为先,长幼有序。儿子哪敢在外面充大爷?那是江湖交往规矩,到别人家中拜客,都按主人家弟兄排位顺序称爷。你老人家听了不舒服,我叫他们改口就是。”
二爷恍然大悟,是自己没弄明白,便改了川戏道白口腔说道:“原来如此,你小小年纪,充什么大爷。本帅这回饶你不打,下次不可。”
守雄心中憋住笑,双手作揖,也用川戏道白口腔答道:“末将知罪,下次令他们改口叫谢老幺,不知大帅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