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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牛车水,童年想象中的南洋

从小就知道国家也叫江山,就是有高山大川的地方。小时候看地图看到那么多小岛居然也叫什么共和国,只觉得可笑,那小岛与其说是国不如说是家。后来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地图上都看不清的小城市竟然也是一个国家,而且这个国家里大多数是黑眼睛黄皮肤的我们同一个祖先的后裔,那个地方就是小时候看到的祖传的饼干盒子和旧画报散页上标名叫“南洋”的地方。南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曾是个神话。那个地方就像老歌《告别南洋》里唱的,“海波绿海云长”,到处是椰子林和棕榈树,是芭蕉林,遍地的中西合璧风格的小楼,它离我们很遥远,但又因为那里到处是跟我们一样华人而显得离我们那么近。因此它和西洋和东洋这两个地方在我们心中的概念全然不同,亲近但又遥不可及。经常听说的就是谁家的亲戚当年很有本事,下过南洋,带回来很多洋货,但那洋包装上印的都是穿旗袍的中国女人,文字是繁体字和外文。因此一度我曾经把台湾和香港都当成了南洋呢。南洋人在我们生活中的一次大规模出现是印尼排华的20世纪60年代,一下子回来了那么多的华侨,他们在我们的中学里当起了教师,英文都很好,说一口很南方的普通话,但话语方式又像是外国人说中国话,总和我们隔着一层。在那个清教年代里,他们衣着很花哨洋气,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一点点亮丽。

后来这些年大家关注的是西洋和东洋,一转眼,那个南洋成了亚洲四小龙。电视里的航拍镜头中,那个大海中的弹丸之地,插满了摩天大楼,一根根如寒光耀目的剑戟,恰似一艘樯帆如林的航船。虽然是一个国家,其实只是一个城市。这个城市的水泥森林与香港很有一比。我心目中神秘的南洋,古色古香的南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发达、成功、现代化就意味着变成这个样子吗,第二个香港?我隐隐觉得,如果经济学上有泡沫一说,我感到新加坡这个靠转手贸易、服务行业、度假休闲而繁荣的大都市,似乎像茫茫南太平洋上一个色彩斑斓的巨大泡沫城市,是海市蜃楼,所有的美丽都可能是过眼烟云,所谓“浮华”。我这种来自幅员辽阔、有山有水、有贫穷有富贵的大国寡民如果生活在这里会感到脚底无根、手足无措。因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来新加坡这个小而招摇的地方。新加坡,除了这种流光溢彩、熙熙攘攘的国际大都市的繁华嘈杂,还有什么?我宁可去丽江,去任何贵州大山里的小石头古寨发思古之幽情。

可据说作为旅游城市,新加坡每年吸引着成百万的游客前来观光,其中不少是我们大陆的“新马泰”几日游“产品”带来的。我们这个十三亿人口的大国,想看“现代化”洋景致的人海了去了,足以支撑任何一个国家的旅游业。

还有不少欧美游客,他们把新加坡当作度假胜地,尤其喜欢冬天来这个热带城市度过一个温暖的圣诞节。这里既有大都市的浮华奢靡,又有英国殖民地的遗风,更有热带风情。特别对英国人来说,来到他们的前殖民地,一定会有外人难以体察的一种自豪与荣耀:这里到处都是19世纪开始兴建的英式建筑,这些维多利亚鼎盛时期的建筑无不透着帝国的庄严、豪华、典雅,与英国本土的建筑完全可以媲美,而在婆娑的棕榈树映衬下,这些帝国大厦豪宅甚至平添了在英国本土环境中所没有的别样风采,似乎更骄奢淫逸、更富丽堂皇、更霸气逼人。

新加坡还充斥着澳洲人。他们面临着被欧美边缘化的趋势,审时度势地选择融入亚洲,身为英国人的亲戚,他们发现新加坡这个过去的英国殖民地是离澳洲最近的亚洲现代化国家,从语言环境到人情世故最适合作他们进入亚洲的大门。这里的英国殖民地痕迹让他们感到宾至如归,因此这个大海对面的小国家成了他们度假消闲的最佳选择,经济实惠,既领略大英帝国的旧日辉煌,又能饱览东方情调。

可这些不是我要看的。要看这些,我可以直接去英国,去欧洲,阮囊羞涩的话就去上海,看黄浦江畔的万国建筑群,也可以去广州、天津和汉口看那些洋租界里原汁原味的老洋房。论城市现代化,新加坡除了出奇的清洁,我们的一些大都市比它并不逊色。看这些的是那些去新加坡“取城市规划和卫生之经”的官员们,让他们看看新加坡人的“素质”,学学怎么不随地吐痰扔垃圾,学学新加坡的环卫工人连一片落叶都要赶紧扫干净的“专业精神”。看这些,还可以去香港,去澳门,去首尔,因为很多亚洲的城市在这方面都令北京上海自惭形秽,我们的大都市除了大,除了商潮滚滚,城市空气和卫生条件简直令人发指。当然人家那里有严格的罚款制度,如扔烟头要罚几千港币/新加坡元,而我们这里不能这么罚款,如果如此严格罚款则会罚掉一个人一个月的低保生活费。所以我们各个城市的官员蜂拥来到新加坡取经,在“游人如织”中扮演着看客,繁荣着新加坡的旅游业,结果是我们的城市照样脏乱差,因为脏乱差,还会有衮衮诸公不断去新加坡“考察环境”。

新加坡,在我眼里心里确实毫无“旅游目的地”的期待值,似乎只适合路过时扫上一眼。前些年去澳洲时在新加坡有几个小时转机时间,不愿在机场里虚度,就打了一辆出租车进城里去消磨。新加坡的政策是转机的旅客不须过境签证,就可以自由地进这个国消磨时光,自然也在此消费金钱。

那次我对司机说去你们的市中心,司机就把我带到了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上,高楼林立,灯红酒绿,满街的人摩肩接踵,广东话、普通话、英语不绝于耳,我漫无边际地游荡了几个小时,全无身在异国的感觉,除了干净、干净,还是干净,其他方面和上海、广州和深圳的闹市区别无二致。它甚至让我全无感觉,连拍照片的欲望都没有,只觉得天色由明变暗,我该打车回机场转飞机去澳洲了。说起来我那次也算莫名其妙地顺便出了一次国,在一个外国逛了几个小时,怎么就像在国内逛了几条大街呢?在国内我也不会出差时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逛街。因此那次新加坡之行让我感到似有似无,倒像是梦游。从那以后,听说谁要去新加坡旅游,我就对他充满同情。

这次去新加坡为电视节评奖,午夜时分抵达,从机场到饭店,一路上灯火璀璨,光影迷离,只觉得这个城市的夜景眩惑于目。一早连饭店的门都不出就地工作,一连工作了三天直到结束,已经是黄昏时分。各国评委互道再见,有的立即去机场回国。我因为当天没有回北京的班机得以滞留,因此又像上次一样有了几个小时需要光阴虚度。不过这次我似乎感觉与前次不同,因为我看了饭店房间里几册新加坡旅游景点的介绍,里面有关中国城的照片吸引住了我。原来新加坡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中国城”里居然还有一个小中国城,照片上看居然一派古风犹存,似乎有几条老街巷,完全保留了中国东南沿海一带的民居,古色古香,看似是原生态的保存。看来这是这个城市里最值得我看的景色了。好心的新加坡电视同行还在热情地带我参观那几座英国总督府和议会大楼,甚至说动了工作人员为我们开了门,让我在李光耀的座位上留影。但我心里最渴望的是奔向中国城。当我们终于到达了中国城时,夜幕已经降临,我已经拍不到自然天光里的景色了。

但我还是在走进中国街道的那一刻浑身过电般地震颤了一下,我知道那种感觉应该叫感动,这种感动里还有一种感恩的情愫,一种怀旧的乡恋。我似乎是找到了很久以前属于我的家,似乎我就从那里走出,迷失在大千世界,昏睡了几个世纪后又转回了家,亲人都失散,只有家园如故。每次我走进一个古镇,都有这样的感动,因为我生长于斯的古城保定已是名存实亡,我是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眼看着它一次次惨遭现代化的毁灭直至容颜尽毁,从而我会把任何一个古镇当成家乡膜拜。但这一次感觉更加强烈,这次是在遥远的南洋,是在高耸入云的林立大厦包围下,我找到了一片散发着祖先体温的低矮房屋。这里是真正的住宅区,仍然生活着活生生的居民。它有一个苦涩的名字叫“牛车水”,因为当年没有自来水设施,人们的日常用水都要用牛车从河里拉来。面对此情此景,我感到的一个苍凉字眼是:物是人非,逝者如斯!

牛车水这个地方只是巨大的华人区里保存下来的几条街道,其他街区都在城市现代化的进程中拆除了。20世纪60年代之前的华人区几乎沦为新加坡的贫民区,街道脏乱,一家房子(排屋中一个门户)被几家人分住,孩子们拥挤地睡在地板上,房子的窗户里伸出无数的竹竿,挂着衣物恰似万国旗满街飘扬。如此拥挤的空间,空气污浊,污水横流,疾病肆虐,简直成了这个国家身上的一块丑陋的疮疤。但这里的华人移民们就这样世世代代苦熬了过来,在此繁衍生息,混得出人头地的,就回祖国大陆家乡盖楼置地,从而创造了一个南洋的神话,似乎那里的海上漂着金银等着大陆的人去捞。我从小看到的很多带有南洋字样的商品广告和包装,就是那个神话的载体。而在南方的乡镇里,很多归国华侨建起的中西合璧风格的楼宇更是那个南洋神话的风光纪念碑。南洋给了我们太多的憧憬和梦想,比去美国淘金要更现实。可大多数没能衣锦还乡的华人就把自己的梦都葬在了这个地方,祖祖辈辈坚忍地生存于此,心里还揣着那个风光的还乡大梦,死不瞑目,这是多么悲壮的理想。

老照片上的牛车水,几乎全是两广和福建一带的商住排屋,似乎又融入了一些马来风格,一楼开店,二楼以上住人。这种房子的别称是骑楼:一楼店铺外有很宽的人行道,人行道上是二楼的卧室厅堂。当年的牛车水真叫繁华,但是那种穷人的繁华,满街的劳苦人,满街的杂货铺、小吃店、小庙、青楼、戏园子,华人在这里生活娱乐,这里就是他们的现实世界和梦归故里的基地。而印度人和阿拉伯人则有自己的生活区。只有新加坡河那一带才是英国殖民者的生活区。

这四类人就这么分成了几个区域共同生活在这个小岛上,每个区域都有自己鲜明的特色。当初的英国城市规划者采取了分而治之的办法确实是很实际的做法,在开荒时期民不聊生的环境中防止了种族纷争,多民族和多元文化就这样在新加坡和谐共生,直至日后高度文明条件下的共融。现在的新加坡人似乎对当年的殖民者并无诟病,独立后也没有拆除最早的殖民者莱佛斯的雕像,莱佛斯依旧在他最初登陆的河边和蔼地迎接着游客,他的背后和附近全是古典的英式大厦,其中的富勒顿大厦是世界顶尖级的大酒店。

相对来说,华人的处境并不是最苦最差的,当年满街的苦力似乎多来自印巴和斯里兰卡一带,那些人只围一块兜裆布,几乎是赤身裸体地干着最苦的活,如运输和筑路。华人虽苦,但还没有沦为最惨的苦力,因此华人社区渐渐开始形成了一定的文化氛围,富有者开始修建起了奢华的住宅,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不断地提高着华人区的品质。

如今作为文物保存下来的一些街区的楼房经过修缮装饰,恢复了当年的典雅风貌,不仅成了漂亮的居住区,更是活的博物馆,供旅游者流连。我就是这类怀旧的游客,它深深地感动着我,吸引着我在此驻足。这种活的保护和开发似乎最富人性,比起那种没有活人居住的保护更为艰难,但这是真正的保护。没有人气的仿古建筑简直还不如没有好。

在那片逶迤起伏的山坡一带,我忘情地游走着,透过窗帘能看到里面的居民在影影绰绰地做着家务或走动。二楼以上那种热带地区独有的落地门窗最迷人,乍看以为只是装饰,甚至以为那些雕花木窗门是画上去或钉在墙上的装潢,门窗全落地,漆的五颜六色,家家色彩不同,外面并没有外飘的阳台,但门确实能打开通风,原来是里面修了半人高的栅栏。所有的骑楼都是这种风格,估计是为了安全原因,也许是为了节省建筑材料才不在外面修阳台。

还有一些住家敞开着门,其中一家是中医药店,我差点走进去,真想走进去看看是真还是假。那是我小时候见过的典型的名医药店,店堂和诊室就是家里的客厅,摆着红木八仙桌,太师椅,墙上挂着字画,垂着书法字幅,高大的瓷瓶,瓷瓶中插着鸡毛掸子。这阵势,那么一丝不苟,那么地道讲究,一派古典风范,在大陆的城市里都少见。久违了!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是不是旅游景点,是不是一种真人实景秀!假作真时真亦假。就算是真人秀,做到这份上也着实是用心良苦了,人家就在厅堂里用晚餐呢,不会是晚餐秀吧。我之所以怀疑,是因为这一切太像电影里的场景了,太真实,太典雅,太温暖了!更是因为如此原汁原味的生活离我们太久远了,只是在童年时见到过。以后的“破四旧”毁了那种生活方式,最近的城市改造,又把那些传统的老宅子夷为平地,腾出地方建了高楼卖了大钱。一座座承载着古老文明信息的古城迅速摧枯拉朽地葬身推土机下,稍有良知的开发商和城市规划官员还会偶尔留下一座孤零零的老房子作文物供人们“凭吊”过去。传统,我们从此离它越来越远,远离活的传统。却原来在现在这高度现代化的时代,我们还可以保持一种如此古典雅致的生活氛围和情调,继续祖先一脉相传的生活方式,虽然这样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尤其是在新加坡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但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尽管那是多么奢侈。人就应该以自己的方式诗意地栖居,如梦如幻地栖居。而眼前这种方式就是我理想中的诗意方式。我们周围很多这样的环境都被毫不留情地拆除、灰飞烟灭了,所谓的保护也不是整体保护,还有拆了旧的用水泥建起仿古的屋宇,据说那样拆和建,两个分解动作能给规划者和开发者带来巨大的利润,而如果只是保护性修缮则无利可图。所以我们要到新加坡这个南洋之地来寻梦了。

因为这次我只有几个小时而且是在晚上在牛车水消磨,我没有看够,也没看太清,所以我还惦记着它,想什么时候再来新加坡,在光天化日之下,好好看牛车水这片在寒光四射的玻璃大厦包围压迫下的古屋古街,这里有我寻梦寄情的景物,我来新加坡,就是来看这个。如果没这个,我断乎是不要专门来这个南洋的。

带着这个念想我在清晨离开了新加坡。因为有了这份感情我开始喜欢新加坡,一路上那种像大伞一样的油绿油绿的树似乎让这个拥挤的城市变得很大气磅礴。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树,只说新加坡人都称之为雨伞树。只有一个华人准确地告诉了我它的名字,叫angsana,就是缅甸花梨木,是紫檀木的一种。在菲律宾它的名字叫纳拉树,是菲律宾的国树。这种枝干挺秀、树冠如云的碧绿大树成了机场大道两侧的风景林,煞是美丽壮观,能给任何到达和离去的游客留下深刻的印象。于是我眼中的新加坡风景就成了中国城、摩天楼和缅甸花梨木的奇妙组合。

告别了,南洋。再见,南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