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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飘》在火中飘

来到亚特兰大,不能不感到一个幽灵在随时纠缠着你。那句名言立时会响起:“When Atlanta talks,the world listens(亚特兰大发言,全世界谛听)。”

那是《飘》,是玛格丽特·米切尔20世纪20年代用一台老式Remington打字机一瞬间敲出的一句话,却在亚特兰大回响了近八十年,伴着费雯丽和盖博一干明星响彻了全世界。

奥运会百年庆典后的一天,我来到了这座弱岁之年边读《飘》边想象过的美国南方小城。那个苍苍林木中童话般的木屋、宫殿、教堂,马车辚辚、衣裙窸窣、风花雪月的南方淑女之城,顷刻间为战火席卷,狼烟四起,风声鹤唳。刀光血影中依然有侠骨柔肠的男子,有凄艳义胆的女人,有一唱三叹的苦恋痴情。我是心中揣着那个古典、传奇、袖珍的亚特兰大小城从万里外的中国而来的,全然不顾那几座流光溢彩的奥运运动场、金碧辉煌的可口可乐大厦、AT&T公司大厦和世人瞩目的CNN中心。我明明知道这后四者是今日亚特兰大的象征与骄傲,是南方崛起的灿烂标志,是让世界谛听亚城发音的根本所在,但那个传奇的小城亚特兰大已在我心中定格,玛格丽特阴魂不散,我必寻到我的亚城不可。

我沿着著名的“桃树街”走向玛格丽特·米切尔的故居。远远地,我看到了它,在丽日蓝天下,它正如战火硝烟中的废墟一样坚强地挺立着。它还在!这百劫不死的三层旧式红砖楼,木屋顶烧塌了,木门窗全毁于一炬,但那熏黑的红墙依旧,像个衣衫褴褛的战士。它四周是寒光逼人的银行大楼和商店,唯有它,如一个沧桑的岁月老人,默默地、遍体鳞伤地守在街头。

这个城市哺育了它,又因了它而名扬全球。1939年《飘》电影来亚城首映,那一派名人佳丽云集的阵式,那一股股欢乐声浪,亚特兰大倾城而出,如百年奥运庆典一样成为全世界的焦点。可如今最终容不下它的还是这个城市。

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一直有人要以各种名义将其拆除,但终于在激烈的声辩中获得了“重点文物”的权力得以存在。1994年,一场大火袭来,把它烧了个容颜尽毁,但玛格丽特的卧室幸免于难。1995年,德国奔驰公司出资四百五十万美元修复它,并计划在1996年7月修葺一新正式对外开放,8月就会迎来参加奥运百年庆典的各国客人。可是,就在开放前四十七天的5月12日,又有人纵火烧之。这一次可是致命一击,几乎令其面目全非、化为灰烬,只有那些百年骨架挺了下来.

修复工作一直在进行,四周架起了几块警告牌,那上面红赤赤的火舌在吞噬这百年老屋。其中一块牌子上写着:一万美金悬赏捉拿案犯。血红的字体写着:1996年5月12日晨6:18有人纵火于此。这是个可耻的日子。

后来我看到地铁里的广告牌,燃烧的旧屋下是这样的文字:“沉默只能煽旺烈火,开口吧,去声讨偏执。”

再后来,我在亚特兰大历史博物馆中看到了辉煌的米切尔。在这里,她是与吉米·卡特、马丁·路德·金一样的名人。我看到了她当年写作的那张小桌子和那台老式打字机,想象着一个花季女子在这张桌子和打字机前一坐十年,修女般地夜以继日工作,燃烧着激情,陶醉在郝思嘉、白瑞德行云流水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中。那厚厚的打字稿寄出后,她便后悔了,她生怕出版商们那一张冷冰冰的铅印退稿信,便先发制人一个电报到麦克米伦公司请求编辑老爷们“免看”、速退。可她绝没想到,此时她已经上路,已经成为出版商手中的王牌,那边正以最美国式的机制,将她包装,准备发射出一颗耀眼的文学之星。她没有退路了,一天五万册的销量把她推上了畅销书的头榜,推上了普利策奖,推向了好莱坞。如潮的好评,几乎把她捧为美国内战和南方历史专家。但作家自己却对这一巨大成功瞠目,她认为自己不过是写了亚特兰大和这城中的几个人,写了这座小城中的街道和建筑,她甚至认为这样过于精确、毫无恢宏世界观的小家子作品不会有人出版,因此曾要讨回原稿。本想写出自己心中的歌,唱出来了,就让它随风飘逝,却不成想好风送这一首绝唱飞遍全球。亚特兰大的名字随风响遍世界。

米切尔和她的《飘》占了这座博物馆一个厅,出口处则是费雯丽扮演的郝思嘉巨幅照片,与费雯丽身高等同。这一切在亚城历史上终成不朽。

但每当我问起亚城的市民为什么有人难容米切尔时,无论黑人白人,均在皮里阳秋闪烁其词。他们的公正口吻几乎如出一辙,实在让我愤怒。

“有人说她是种族主义者,也有人说她是个大作家。”

“她的小说和电影十分成功。”

“可能是无家可归的人烧的。”

“她很有名。”

美国人的教养真好。没人真正回答我的问题!没人真正表现出对米切尔的热爱!也没人表示仇恨。无论黑白。

渐渐地,人们这种心态比“米切尔问题”更让我感兴趣。在亚特兰大这座黑白人数几乎各半的城市,种族问题是个不能公开讨论的话题。在一个黄种记者面前,人们都在表现自己的公正。我听到的是:

“亚特兰大是黑白融合得最好的城市。”白人们这样说。

“我们是从费城来的,那边对黑人不够友好,亚特兰大很友好。”黑人对我这样说。

我始终听不到一句有感情色彩的话。

倒是在中国移民那里我听到了富有感情色彩的话。

“我们那个住宅区搞过几次公民投票,但几次都是投票反对通地铁。地铁到哪儿,黑人就到哪儿,祸害就到哪儿。”

另一个嫁了美国白人的江浙女人对我说,她丈夫给亚特兰大地铁的简写做了新的解释,十分有趣。本来亚城地铁的几个字头连在一起简称MARTA,即“亚特兰大快速客运协会”,让这位白人重新定义后,便成了“快速运送非洲人通过亚特兰大”——Moving Africans Rapidly Through Atlanta.绝不能通地铁,她说,一通地铁黑人就拥进来了。

在亚城住了一个月,离开前再路过米切尔的故居,发现那座小楼又恢复了原样.只是案犯仍在悬赏捉拿之中。我把在美的最后一张胶片留给了这座楼,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个仅仅是写了个故事的亚特兰大女人,斗胆把稿子寄给了出版商,不期风靡全球。人已作古,旧屋难留,等待这座房子的会不会是第三次火灾?我很担心。一个美国名女人的故居,却要由德国公司投资修缮,这本身就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