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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伏尔塔瓦河的水音

我之喜水,绝非“智者近水”的缘故。才子佳人的“西风愁起绿波间”或“芦花深处泊孤舟”之于我等布衣荆钗弟子有着绝难企及的形而上意味。我之爱水,痴情于江河湖海,倒是出自形而下的生理需求,这样的水痴子有的只是对水的欲望。欲望的升华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生长在一座无河缺水的北方小城,对水的渴求就如同黄土高坡上的农民对绿色和红色的偏执。陕甘人的红腰带、红红绿绿的窗花最早留给我的印象是庸俗,现在我懂得了其美之所在。原来美升华自欲求。

儿时幻想着一梦醒来家门口会出现一条滚滚大河,汩汩小溪也行。这个愿望曾被祖母的闲谈所满足:半个世纪前故乡曾经清流绕城,城外的河上曾经舳舻相继、樯帆如林。

从此我开始一遍遍虚构一座灵秀的北方水城,每每想得心胸旷逸起来。后来读了书,方知这叫文学活动。

对水的畅想与追逐是伴随着不绝于耳的“水音儿”进行的,我那文盲祖母最爱说这个词儿,她爱听一切有“水音儿”的声音。

在干旱缺水的北方,倾听水音儿渐渐演变成聆听与水有关的音乐作品。

弱冠锦瑟之年,向往大江东去与高峡平湖,瞳孔中映出的是伏尔加河、莱茵河、多瑙河和密西西比河。小城那条早已沦为工业和生活废水道的护城河无法遮住我投向淌出森林、古堡和大峡谷的大河的遥远目光。因为这样的目光是与一双超越时空的耳朵相通的。我在听音乐,我在听音乐,在不倦地与音乐产生通感。

最为摄魂的一曲“水音儿”居然不是《蓝色多瑙河》及一切与它有关的(和以它来命名的)圆舞曲之类。竟是用一条相对讲不很有名的小国河流命名的《伏尔塔瓦河》。它绝无“多瑙河”般的华丽、堂皇与富贵,有的只是整饬的乐句,朴素而昂扬,传达出的是一条小河的尊严、庄重与傲岸。沉浸其中,恍若置身大海,在一色海天之间破浪劈波……

从此我心中铭刻下了斯美塔那-捷克-伏尔塔瓦这样不可分割的三个名称,它们汇成一江精神的春水,奔腾在我那个特殊的水世界心象图上。

我当然知道那只是交响诗《我的祖国》中的一章,偏偏是这一章独受后人青睐,以至于人们几乎忘了组诗的原名而只记住了伏尔塔瓦。一条河因了音乐把它的祖国流传至世界每个角落,以至其名声大于它的祖国,因为它是祖国的血脉,它的搏动谱成了世上最磅礴的乐章,我全然为这样“水音儿”中的精神所折服。

5月里,我来到布拉格的查理大学讲课,承蒙亚洲系关照,让我在布拉格多逗留了一天,得以沿着心中珍藏多年的伏尔塔瓦河不停地游走(十几年前我曾经在一次书展上被捷克展团赠予一套布拉格的黑白明信片,其中一幅是伏尔塔瓦河上次第排开的五座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桥梁,令我心驰神往),将那一路城堡、上百座教堂塔尖、石雕拱桥和城中的石子路老房子一一摄入我的相机中,总算了却了一个多年的心愿。

伏尔塔瓦,你流出了一道心灵的风景线!我真的相信河流湖海是一个民族或小至一方水土上子民们心智的风景线,什么样的水造就什么样的风景,进而造就什么样的地域之魂。水的消失意味着灵的失落。

故乡的河干了,我转向有江有河的地方,逐流水而生息,闻水音儿而歌唱。我在追逐梦中的伏尔塔瓦,那才是心灵的归宿。

在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里我注定是看不到河的,更看不到江、湖、海。命中注定是要心系水云,耳听“水音儿”——水的乐曲。

于是我祈盼能听到音乐中传达出世界上每一条江河、每一泓湖泊和每一片海洋。我听到了多瑙河,可惜多是它曼妙青春的舞步;我听到了《莱茵的故事》,更像奥芬巴赫浪漫的蓝色幻想;《伏尔加船夫曲》沉郁苦涩,是河上船工的苦难号子声而非伏尔加自己的天籁,我听不到它的“水音儿”;我还想听到贝加尔,可我孤陋寡闻,至今没听到,尽管我在冰封的湖面上狂奔过一分钟(随后又上了车绕湖行驶了半天);还想听尼罗河、恒河、湄公河……一定有用它们的名字命名的交响曲,我在寻找这样的CD盘。

在听不到更多的《伏尔塔瓦河》时,我很奇怪地转向中国民乐。这是人到中年以后的事了。弱冠之年被我视为浅斟低唱的二胡、古筝、古琴和琵琶、箫奏出的“水音儿”竟轻而易举填补了寂寥的音乐空白。

我一直不大明白,为什么一听民乐我竟会相对地喜欢这些音色单一的独奏短曲。大概是因为这些作品更像个人的低吟,令人生出心心相印、流水高山的灵之对应,为什么这些曲子多是些南国的水音儿,使人顿觉钟灵毓秀之气周身萦纡,翠微空蒙,甘霖潇潇?大概又是因为我生在一个无河或失去了清流的北方城市,因此我欲求南方的烟渚沙汀、江枫渔火。

遍数我们的经典国乐作品,与水有关的,事实上多出自南国水系:《二泉映月》《潇湘水云》《春江花月夜》《清江放排》《平湖秋月》《雨打芭蕉》……人们对水音儿的倾听自然伴随着与画的通感和对诗词意境的向往,声色浑然一体、物我互为意象。

心系水云,是音乐升华了最初的欲望,领我走过了由形到神的路程。于是我得以结庐旱城,心却沐在流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