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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伊特鲁里亚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一直到20世纪初,史学界流行着这样一个“亘古不变”的定义:继承了古希腊文明的罗马文明是西方文明的起源。但是有人对此提出了挑战,甚至是蔑视,他就是一个当时并非世界一流作家的英国人劳伦斯。在20世纪20年代末,劳伦斯在临死之前亲身考察了遍布意大利中部古代伊特鲁里亚的墓穴,征集了很多古迹照片,以旅游随笔的形式在一些报刊上发表了振聋发聩的一手文章,提出了罗马文明不仅继承了希腊文明,而且也继承了它所灭绝的伊特鲁里亚文明。劳伦斯以优美的散文笔法写道:这些来自东方的人,属于小亚细亚的古老人种。“我们(西方)历史的曙光正是前一个历史的夜幕,而那段历史却永远得不到记载。”(D.H.Lawrence,Sketches of Etruscan Places,CUP,2000,p27.)

这些随笔在劳伦斯逝世后结集出版,书名是《伊特鲁里亚各地素描》。可惜的是,由于劳伦斯的非考古学家和非历史学家身份,也由于其随笔文章的“欠科学性”,这些闪烁着智慧与激情的议论在受到文学出版界欢呼的同时却没有受到历史学家们的重视。另外,在那个年代意大利人更愿意将自己看作是罗马文明的真正传人,因此,伊特鲁里亚文明从最初被其征服者罗马人隐匿和“窃为己有”到被后来人有意识地淹没,渐渐地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了。这些在公元前10世纪到公元1世纪(相当于中国的西周到东汉时期)由来自东方的伊特鲁里亚人创造出的辉煌人类文明遗产本是西方文明的源泉,却在以后几千年中被人误解为古希腊的一部分,甚至有历史学家否认有这样一个文明的存在。对此劳伦斯认为是法西斯分子刻意埋没伊特鲁里亚与今日意大利的直接联系,试图把自己打扮成罗马人的传人,他是这样写的:“法西斯分子认为他们是最罗马化的,他们的罗马是恺撒的罗马,是帝国和世界权力的继承人。可他们却胡乱将尊严的破布片贴给了伊特鲁里亚的地方。其实,所有在意大利生活过的人里,伊特鲁里亚人是最跟罗马不沾边的。同样,所有在意大利站住脚的人里,古罗马人肯定是与意大利人最不沾边的,从今天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身上就能得出这样的判断。”(D.H.Lawrence,Sketches of Etruscan Places,CVP,2000,p31.)

但正如劳伦斯充满悲愤和深情地写到的那样:罗马人野蛮地劫掠和毁灭了伊特鲁里亚文物古迹,但那些遍布这片土地和山峦间华美的墓葬却是劫掠不尽的,一些墓穴的入口还因为山体的滑坡和水流的灌注而堵塞,从而阻止了罗马人的劫掠而得以完整地保留下来,甚至保留了其处女状态。于是劳伦斯高呼:“到墓穴去,到墓穴去呀!”伊特鲁里亚文明仍然栩栩如生地保留在他们的墓穴里,因为他们曾经虔诚地相信来世,从而他们把自己的墓穴建造得如同在世时一样富丽堂皇,在死人的葬礼上,生者和死者在墓穴内外一同盛宴饕餮,侍者同时给墓穴内外的生者和死者上菜,服侍他们饮宴歌舞。看到墓穴的摆设和活生生的壁画,就看到了当年的伊特鲁里亚人的真实风貌。(D.H.Lawrence,Sketches of Etruscan Places,CUP,2000,pp9-22.)

是的,被罗马人毁灭的文明都葬在这葳蕤的草木下面了。垂死的劳伦斯钻进这些潮湿阴暗的墓穴,寻找灿烂的壁画和古迹,为这个被罗马人判了死刑甚至焚尸灭魂的文明高歌一曲还魂曲。这是我读到的劳伦斯散文中最有激情最有质感的一部。

可喜可贺的是,与劳伦斯一样的人类良知终于没有让伊特鲁里亚文明继续湮灭下去,近些年来世界上大多数历史学家开始肯定这个文明的重大价值,指出过去强大但蒙昧的罗马人捏造了自己的起源,进而隐匿了他们所承袭的伊特鲁里亚文明遗产。从此,伊特鲁里亚学成了一门崭新的学科。一直对伊特鲁里亚文明莫衷一是的意大利人也不再对此态度暧昧,开始明确自己对这个文明的继承,进而将1985年命名为“伊特鲁里亚年”。

2003年,一场被命名为“罗马的曙光——伊特鲁里亚文化展”的大型文物展览从意大利来到了中国,先是在上海举办,年末移师北京。于是我终得置身于那个辉煌的文物盛宴中,一件件地瞻仰,许多劳伦斯随笔集附录中的壁画黑白照片现在以彩色的原貌出现在我眼前,很多珍贵的墓葬照片现在以实物的形式赫然出现了。

这个文物展印证了劳伦斯作品里描述的伊特鲁里亚人充满血性的性格,自由浪漫的生活方式,对神灵的虔诚膜拜,对死亡的豁达,这些与基督教文明下人的物欲横流和人性的异化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早在劳伦斯写作这本书之前的几年,他就注意到了罗马人之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意大利人真正的祖先伊特鲁里亚人:“苗条,优雅,文静,有着高贵的裸体,油黑的头发和狭长的脚板。”(2002剑桥版《劳伦斯书信集》第四卷,第84页。)如今我们看到的壁画里欢歌燕舞的伊特鲁里亚人不正是劳伦斯所赞美的吗?他们优美的身材、时尚的衣着、精美的饰物和细腻敏感的表情和舞姿,无不显示着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社会的优越和闲适。他们豪华的宫殿、花样繁复的陶器和铜器器皿,直至精雕细琢的玉石棺盖和骨灰瓮,无不展示着一个成熟文明的艺术境界。这些都被罗马人承袭了下来,所以我们才看到了完全与伊特鲁里亚如出一辙的罗马的雕刻艺术、建筑艺术和罗马元老院的人们披在肩上的宽松外袍。

这个文明产生了罗马数字、首创出至今还沿用的比赛奖杯、建造了斗兽场、发明了酿制葡萄酒的技术,伊特鲁里亚的文字虽然没有得到完整的保留,但她被吸收进拉丁文并被进一步吸收进了英文,成了西方文字的最早起源之一。仅仅这些,就足以说明这个文明对整个西方文明进程的贡献和重要性了。

可以想象,当年劳伦斯拖着沉疴渐重的病体,在这些古城遗址和古迹中流连徘徊,凭吊一个被罗马人野蛮地毁灭掉的古老而神奇的文明,该是怎样一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情景。他忠实详细地记录下了这一切,夹叙夹议,抒发他的怀古心绪,表达自己的悲愤和对这个文明的礼赞。如今的文物展让他的文字得到了证实。劳伦斯对这些文物如此崇拜,他甚至和妻子合作,将塔奎尼亚的一幅跳舞男子的壁画临摹下来用毛线织成一幅毛织画。看完文物和彩色图片展再读劳伦斯的文字,我似乎感到自己是在伊特鲁里亚的广漠旷野上听劳伦斯诗意地诉说他的一腔情怀:

因为一个愚氓用石头杀死了一只夜莺就说明它比夜莺强吗?因为罗马灭了伊特鲁里亚,他就强过后者吗?不!罗马陷落了,罗马现象就此结束。但今日的意大利血脉里跳动的更是伊特鲁里亚的脉搏而非罗马的脉搏,而且永远会如此。伊特鲁里亚的元素就如同这离离原上草,如同意大利发芽的麦苗,永远会是这样。为什么要反过来认同拉丁-罗马的体制和压迫呢?(D.H.Lawrence,Twilight in Italy,CUP,2002,p36.)

令我感到欣慰的还有这样的事实:最近读到网上的文章,在伊特鲁里亚文明的旧址——托斯卡纳那片“鲜花遍野”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劳伦斯那本书在卖,据说那是让西方读者重新认识罗马文明传承的最引人入胜的一本书,它成了一本最能深入人心的导游手册,对普通读者来说,这本书的作用是史书和考古著作不能代替的。劳伦斯四次在意大利居住,意大利成就了一半的劳伦斯文学,劳伦斯也给意大利留下了这样一笔丰厚的馈赠:四部长篇小说、三部意大利随笔集、一部哲学随笔和一本绘画集,另有短篇小说、散文、翻译和剧本多部。

我要感谢劳伦斯,让我较早地回眸西方文明的曙光。而今天要感谢这个不远万里来到北京的文物展,那些带着远古余温的陶器玉器铜器和震颤着远古足音的舞蹈壁画让这道曙光穿透了我的黑发和我的手。我对这一切都感恩不尽。因为我看到感到了东西方文化交汇大同的又一个有力的根据,从这道来自东方的西方文明的曙光里。

我更要感谢的是,劳伦斯对伊特鲁里亚文明的探索,让我们更清晰地认清了《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的重大发生线索之一。劳伦斯在动笔写作这些关于伊特鲁里亚随笔大约半年后就开始写作他最终震撼世界文坛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了,与此同时还绘出了后来遭禁的一批绘画。以后这些随笔和《查》书的写作及绘画就几乎是在佛罗伦萨附近的米兰达别墅里交替进行的。因此说伊特鲁里亚的墓穴壁画和墓葬古迹对他的小说理念和绘画应该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其实我在别的文章里谈到劳伦斯在十五年前的1912年初次到意大利的加尔达湖畔居住时就已经准确地捕捉到了意大利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与欧洲北方国家特别是英国迥异,但他并没有从人种和文化遗传的不同这个角度探讨这个问题。估计他应该是感到好奇,同是欧洲人,同是罗马文明的传人,为什么意大利人的生命状态与不列颠人反差如此强烈。二十六岁的劳伦斯毕竟阅历有限,那时他还不知道意大利人真正的祖先是来自东方的伊特鲁里亚人,因此他仅仅是凭着强烈的直觉感到了这两者之间巨大的落差。他在给朋友们的信中和在散文集《意大利的薄暮》中不断地发出感叹,其实也是疑问:

只要住在意大利就一定会爱上意大利。它是个非道德之地,令人心灵自由。而在德国和英国这样的国家,天空是灰蒙蒙的,笼罩着道德审判的阴云,人们惯于道德谴责,行为拘谨。可意大利就不审判什么。(2002剑桥版《劳伦斯书信集》第一卷,第544页。)

对我们来说,意大利迷人的秘密就是这种阳物崇拜。对意大利人来说,阳物象征着个人创造性的不朽,是每个男人的神。而孩子则是这个神的证据。

所以说意大利人迷人、柔和、漂亮,因为他崇拜肉体里的神。我们羡慕他,在他身边我们显得苍白渺小。(D.H.Lawrence,Twilight in Italy,CUP,2002,p124.)

他还写道:“我们变得没有人性,而且无法控制自己了,我们不过是在通往完美的路上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个庞大的机器社会的附属品。这个庞大的机器社会没有自我,所以就没有同情心。它机械地工作着,毁灭我们,它是我们的主子和上帝。”(同上,p125。)

到了1926年劳伦斯第四次来到意大利,实地考察了伊特鲁里亚人的墓穴和古迹,多年前的疑问得到了解答:这个问题关乎人种,关乎由人种的不同带来的文化差异,这些差异导致了意大利人与欧洲北方人对待生命的态度上的巨大差异。

在这片古伊特鲁里亚的土地上,劳伦斯又有了新的发现和证据,那就是这些古墓地和山野间的石制阳物。每个男人的墓穴口都矗立着阳物石柱,女人的墓穴上则是一座小石屋,象征着子宫。如果是家庭墓穴,则两样都有。劳伦斯触景生情,感叹:“对伊特鲁里亚人来说,死亡是生命的愉快继续……它既非欢天喜地的天堂,也不是惨遭折磨的涤罪炼狱。它仅仅是丰富生命的继续,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和生机。”(D.H.Lawrence,Sketches of Etruscan Places,CUP,2000,p19.)

所以他要写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正是一部阳物的赞美诗,同时是对机器文明及其异化恶果的檄文。这两个主题与他对意大利的认识和再认识似乎是十分契合的。

谈到这部小说和同时期的绘画,劳伦斯说:

这是一本非写不可的书。人是得回归那种生命,真正可爱的阳物自我和阳物思维。我想我在我的绘画里也找到了某种阳物的美。(见拙译《劳伦斯的绘画世界》,金城版,2011,第33、34页。)

这是一本美好温柔的阳物小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所谓性小说……阳物意识,是一切真美和真温情的源泉。这两样,温柔与美,能将我们从恐怖中拯救出来。(2002剑桥版《劳伦斯书信集》,第4343封。)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与劳伦斯对伊特鲁里亚文明探索的另一个“互文”之处是人与人肉体之间的接触沟通问题。劳伦斯看到塔奎尼亚的墓穴壁画发感慨说:

伊特鲁里亚的绘画确实透着接触感:人和动物都真正有互相的接触。这是难得的一种特征,不仅在艺术中,在生活中亦然……在这些褪色的伊特鲁里亚绘画上,有一种沉静中的接触感在流动,是它把长沙发上的男人和女人,沙发背后胆怯的男孩和翘着鼻子的狗连在了一起,甚至连墙上的花环也因此与大家连在了一起。(D.H.Lawrence,Sketches of Etruscan Places,CUP,2000,p54.)

比较一下小说,里面男主人公麦勒斯有一段议论与此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性确实就是接触,最亲密的接触。可人们怕的也正是接触。我们只有一半觉悟,只是半死不活。我们得活起来,觉悟起来。特别是英国人,必须得相互接触了,细腻点,温柔点,这是我们最需要的东西。其实那才是最美的东西,甚至男人之间,以恰当的男人的方式表现出来,也是如此。它让人们真正像男人,而不是像猿猴。(拙译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第290页。)

而此时的劳伦斯似乎是在启发机器文明时代的人们:人与人之间必要的肉体的亲近是激发生命活力的途径,否则就会加剧机器和金钱文明条件下人与人之间的罅隙,社会将变得更加冷漠无情。此时的劳伦斯似乎真的像一个“爱的牧师”在布道,在宣讲他的爱的福音书。在他同时期的一篇随笔《我算哪个阶级》中,这种大爱的福音布道似乎更为直接些:

人可以同时有两种亲昵:对自己同胞肉体上的亲昵和精神上或思想上的亲昵。但两者无法均衡,必有一种要占主导地位。精神上的亲昵坚持占先,便一定要毁灭和牺牲肉体的亲昵。

要进入中产阶级,一个人非得牺牲他身上至关紧要的东西不可,那就是他同其他男人和女人之间肉体上的亲近。就看他还有没有这东西了。如果没了,他就算是变成杂种的中产阶级了。

可失去的是男人之间和男女之间那源远流长的、根深蒂固的肉体亲近,这种失落造成了阶级之间的鸿沟。而我们的文明恰恰是要顺着这道鸿沟陷落,它已经并且正在迅速地陷落。(拙译《劳伦斯散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第91、92页。)

至此我们似乎应该懂得劳伦斯的所谓“阳物自我和阳物思维”其实更多指的是人与人超越阶级鸿沟相接触时发自潜意识中的性情,是温情和美,这种性情之交不是来自理性,甚至也不仅仅是前意识和潜意识,而是来自劳伦斯最为推崇的太阳神经丛,来自交感神经系统。似乎这是与工业文明的理性主义和金钱至上主义相抗衡的“本体”主义。这个理念劳伦斯在其写于意大利的哲学随笔《无意识断想》一书中有详尽的阐述(D.H.Lawrence,Fantasia of the Unconscious,Penguin,1976,pp.34-50.)。所以我一直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一部成人的童话,是一个形而上的美丽文本。谁能说,这样的童话氛围不正是劳伦斯在伊特鲁里亚墓穴中寻寻觅觅时经历的一段美丽的梦幻呢?在那样的氛围中,远古的美丽幻想与现实相交,幻化出了这样一个美丽的文本,因此说伊特鲁里亚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最美的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