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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蹦极(7)

或许,真如大姐所说,他后悔了?她是巴不得他后悔的。他后悔了,就说明她超过了那个女人,打败了那个女人;也说明了他的错误,他的背叛毫无价值——原来无时无刻,她不在和那个背影比试着,较量着——此时此刻,想看他后悔的需求跳出来,超过了任何愿望。

她突然心劲十足,信心百倍。她已经想好,她要以一个强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她要阳光灿烂光彩照人,她要雪上加霜让他把肠子悔青。

见面的地点叫兰香·十五厨,无来由包间。一个奇怪的名字,一个奇怪的包间。

去之前,为了让自己气定神闲,老四把大姐推出去,独自关在屋里。但她并没有花时间梳妆打扮,而是对着镜子,干看着。镜子里的女人有张青黄的脸,皮肤舒展而紧致,没有一丝一折的皱纹,依然是精雕细琢的鼻子和嘴唇,尤其是那双眼睛,有如首饰盒一般,闭着时,安静神秘,打开了,莹莹的光,柔柔的辉,再汇成光的世界,辉的海洋,掉进去,是找不到回头路的。

但她仍然不够自信。心底的那个参照物,那个对手,那个背影,只存在于传说中,存在于她的想象里。她看到了自己的绝望,最终她无招可选,只能听天由命选择了最简单的装束:夸张而飘逸的黑上衣、黑裤子、黑高跟鞋,一只漆皮的黑手包。

她暗想自己这样的装束,如同去参加葬礼。就是里面的内衣,也是清一色黑,黑透了。这毫无预谋的一身装束仿佛在向她提醒,往事在她的心底,并没有消散,硬硬的还在,她不可能给鲁兵好兴致。但同时,她又不得不惊讶地承认,这一身黑,奇异而巧妙地堆在一起,竟产生了一种罕见的光的效果,仿佛暗地里的一粒火星,把一堆煤点着了。

她款款地来,迈着聚光灯下的步子。当她出现在门口时,她能够感觉到一阵暗涌般的惊讶。那是鲁兵,还有旁边的那些服务员。服务员可真多,倒水的,送毛巾的,开酒的,端菜的……在她到来之前,蜜蜂一般围着鲁兵转着。

偌大的一张桌子,仅在很少的部位摆了两套餐具。桌上的冷菜已齐,摆好了,自己转动,仿佛长了大脑。后来她才知道,这里之所以叫十五厨,是由十五个厨师分别做菜,每人一道,都师出有名,都是响当当的大菜。老四不喜欢这些貌似堂皇的菜品,但她知道,对鲁兵而言,这些菜主要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看,用来烘托气氛的,好比庙里的那些香,没有了香火气息,寺庙就算不得寺庙。

即使这样,十五厨的豪华与讲究还是超出了老四的意料。别的不说,单说那卫生间。刚坐下来时,老四还有些僵硬,还带着一点情绪,不肯给鲁兵好脸色。服务员穿上穿下,走马灯似的。鲁兵坐在那里,像被供奉的一尊神。她走进去了,就像横空出世,打乱了这种氛围。她站着,不反应,直到服务员拉开椅子,将她按在位上。

鲁兵仍然没有起身,只说,来了。

她没有看他,没有接他的茬。又突然愤懑似的,站起来去了洗手间。

在洗手间里她的心才平和下来,平心静气的,就像笋子剥掉了那层硬壳。

起初,她几乎以为是走错门了,钻进了谁的家。没有抽水马桶,也没见洗漱台什么的,一张大大的单人沙发,堂皇地摆在屋中央。面前一台电脑,电脑旁一只咖啡杯,墙壁上,一长排书架,列着密匝匝的大部头……

仿佛间,是谁看完了书,刚离去。

幸好,她在门后的墙角看见了一只男士抽水马桶。那造型之别致,飞扬的线条,放肆的姿态,如一个放大了的惊叹号。

当一个仅方便用的洗手间被夸张到面目全非时,其奢侈也就到了极限,到了危险的边缘。老四不是没去过豪华的地方,但这里不是豪华,是铺张,是表演。用大堆大堆没用的东西去掩饰和埋藏那点有用的,用所有的幌子去掩盖真相,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你在钱的面前晕头转向,彻底摔倒。

后来老四才知道,这里的消费,每人最低两千元。而这一个十二人的包间,最低消费两万四。

在梅城,这里是石破天惊的高档消费场所。

从洗手间出来,老四真有些晕头转向了,也就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前世今生。再坐下来,她就像进入了半睡眠状态,任由服务员将餐巾围在她的脖子上。

十四

那天深夜老四回到大姐家时,大姐没睡,倒在沙发上似醒非醒。老四掏钥匙,开门,轻手轻脚地换鞋,连呼吸也是拧着的,不敢轻易放出来。大姐倒好,干脆自己坐起来,表明她没睡,清醒着呢。然后她起身,为自己的茶杯续水,又问:喝杯茶吗?还是累了,睡了?

老四赶紧说,大姐你快别管,我自己来。

深夜里喝茶,那茶就不是茶了,是心事,等着从心里拱出来。大姐不理她,只泡茶。饮水机的水温降下来,又加热,轰隆隆响,仿佛戏开始前的鼓乐。

老四的眼睛闪悠悠的。又怕人看破似的,垂下了。然而垂下了,也还能感觉到波光粼粼。有光,从云层中出来,照着远处的湖面,也照着老四的眼睛。

大姐把茶端过来,说,飘雪,你尝尝,刚上市的新茶,很香。

老四端起茶杯,揭开盖,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那些稚嫩的茉莉花,还没有长成,就被一只只手摘下来,做了茶,一朵朵,一瓣瓣,在茶汤里浮着,沉着,不甘心似的。

大姐,老四从茶汤里抬起眼睛,说,大姐,你有没有想到,鲁兵他,他想让我做什么?

做什么?大姐问。

他想,他想让我跟他去开房。你说有没有意思嘛?老四已经在撒娇,情绪已满得溢出来。

是吗?大姐说。不再往下问。其实大姐心里清楚,兰香·十五厨包间,它的著名特点之一,就是啥都有,要啥有啥:饭厅、卫生间、棋牌室、卧室……人的任何欲望带进来,都可以卸在这里,轻松地走出去。

我把他拒绝了。我说,怎么可能,亏你想得出来。这还有意思吗?老四放下茶杯,盖好了,推过去,让它看上去像一杯新茶。

她把眼睛收回来,看着心底那个滚烫的地方。刚才那地方,由冷到热,再到膨胀,变酥,就像油锅里的油条。

后来,也像油条,两个人黏一起,膨胀,发热,分不清谁是谁。

她感觉好奇怪,为什么离婚之后,竟疯了,竟然会死去活来?她和他。人还是那两个人。没了那张纸,倒像是翻新了,换了发动机,喷了漆,重新上路。

她能够感觉到鲁兵从骨子里冲出来的那股子劲,要把她揉碎,撕裂,再扔进水里,化掉。她果真就要化掉了,如冲下山去的冰川,所有的坚硬和冷漠都不堪一击。

他们都怀着同样一种悲愤的心情:十几年的爱恨恩怨,就这样化作云雨,一笔抹去。

她看着鲁兵在她的眼前冲锋陷阵,排山倒海;再看着他仿佛中弹一般,抽搐着,最终倒下。当她从他的身下爬出来时,她有种从未有过的饱和感,仿佛她是一只水桶,下到井底,斜下去,咕嘟嘟装满了水,终于可以安心离开了。

她像从井底爬上岸一般,舒出一口气来,说,他现在终于后悔了。他跟我说,他才离开我一个月,就后悔了。

今天他终于承认了。他说他现在最怕的是,说梦话喊的是我的名字。她又说。

哦,是吗?大姐说。

是啊。他说,其实在他心里,一直都放不下我。不光我,还有两个儿子。我说,你有那么多儿子,还在乎多一个少一个?我还跟他说,现在小儿子已不是你的小儿子,是二儿子,你的小儿子还没出生呢。

那他呢,他怎么说?大姐笑问。

他能怎么说,赔不是呗。他还说,他爱我,从来没有变过,只说我性格太犟了,他受不了……你说这人怪不怪?是他的吧,他不要,不珍惜;不是他的了吧,他又觉得你好得不得了。老四说着,径直笑起来。

大姐无话。眼睛探照灯一般,从老四的脸上探过去,熄灭了。

他还说了,以后,他会一样地管我们,我和小儿子。我跟他说我想做点事,他说投资他出,赚了是我的,赔了归他;我说我还想换车,我那辆宝马,开得太久了,他说他给我买辆奔驰越野,但那种车很紧张,现在拿不到货,得先定下来,要提车,起码要等上半年。

末了老四感慨:你说这人怪不怪,原来你跟他是夫妻时,别说是买车,买奔驰,就是我想做点事,要他投资,怎么说都不行。现在倒好,婚离了,啥也不是了,你说啥,他倒啥都答应,百依百顺了。

几天之后,老四要回伍城了。那天一早,老四在院子里装车。近日闲来无事,账上的钱又多了,心里的忧伤又没了,老四就上街去,见啥买啥。但不是买衣服,是买家居用品:枕头,壁挂,白色的丝绒地毯,蓝色红色的坐垫,甚至毛巾,台灯,果盘……

家没了。可是在老四的心里,家又重新回来了,生活正如早晨的太阳,在冉冉升起。

鲁兵出现在院子里时,老四几乎毫无察觉。谁能察觉到呢,他那么轻微,一声不响,远远地站着,只把目光递过来,仿佛无形的一股电流。老四触电一般站住了,欢快的表情冻结在脸上。

倒是大姐闹腾开了。大姐说,鲁兵,你来都来了,还站着干啥?还不快来帮着干活。你看这女子,恨不得把梅城的东西都搬走,净买些没用的东西。

老三也正忙着。老三说,幺爸,别光站着啊,还不来跟老四说几句,人家就要走了。

鲁兵看看大姐,又看看老三,嘴角一扯,算是回答。但他仍没有动。看着几个杂工把一捆地毯抬出来,塞进车里。

老四也不理他,钻进车里,砰一声把门碰上。倒车。后视镜里,鲁兵在缩小,变薄,就要被抛在脑后。倒好车,换好挡,就要前行加速的时候,鲁兵几步上前,抓住了方向盘。

鲁兵说,哎,你跟两个儿子说,爸爸想他们。等他们考完试,我来看他们。

老四不说话,不看他,看着仪表盘。

老四用脚去踩油门,鲁兵松开手的一刹那,抬高了声音,说,你记着,你在那边好好给我带儿子,等我这个儿子生下来,大点了,我还送到你那里来,读书。

这句话老四后来想了很久。整整400公里高速路,老四一直在想。想从中间找出反驳的理由来,或者接受。后来她终于找出了话里的玄机:在鲁兵心里,她才是最可靠的,才把儿子交给她。所有女人的儿子,都交给她——只有她才配做儿子们的母亲。

十五

回到伍城之后,偶尔的瞬间,老四还会想起阿邱。想起他时,就像想起天边的一片云。抓不住的,在上空,魂灵一般,飘浮着,不像是世上真有。

然而它飘着,若隐若现,总归是好的。

再见二姐,老四的话也少了,话题也窄了。只说儿子,不说鲁兵。然而二姐还是隐约觉出,老四有了微妙变化。由儿子的事谈及鲁兵时,老四不再说“那个人”了,也不再说“鲁董事长”,而是亲切地说,“儿子他爸”。

那之后不久,老四果真如她所言,再去了赛江南。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张扬也没有兴奋,自己一个人来去,她已经沉稳了很多。甚至,她也没去爬那高高的蹦台,只是站在下面,仰着头,看云舒云卷,看那些想做英雄的人们,一拨拨上去,又一个个面如白纸,退下来。最终她发出感慨,想做英雄的人太多,而能做英雄的,毕竟少。难怪二姐会说,她做不了英雄,只配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