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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蹦极(6)

阿邱想了想,说,我也说不上来,总之我们不是一路人。

谈话到此为止。虽然到最后二姐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但她知道了,在阿邱那里,老四没有机会。可老四听了二姐的结论,却像皮球一般弹起来,一蹦老高,说离婚后爱她的人多了去。有一个男人,专门开着宝马从成都来,向她求爱,她也跟他去吃饭了,可吃饭的途中,她就想着阿邱。

我就不信,阿邱是真的不喜欢我。老四也有结论。

二姐不耐烦了,说,嗯?

老四道:这种事情,只有两个人的感觉最真实,别人哪里知道。有一次,我们喝酒,桌子上还有其他人,我从桌子下面去碰他的手,他一把把我握着,我扯都扯不出来。

二姐不说话了。觉得老四的论据有说服力,却也不尽然。最终,她说不清自己的感觉,也说不清这男女之事,只好以叹气作罢。

十一

事情变得好玩是老大从澳洲回来之后。

大姐回来前,老四还在这端成天琢磨阿邱,接到大姐的电话,老四扔下二姐就往梅城赶。

当然,也顺带扔下了阿邱。

从某种角度讲,老四的人生坐标就是几位姐姐。每一个姐姐的人生经验,都开过花,结过果,又反过来种在她的园子里。

为此她觉得很幸运,很省力,有事没事都和她们黏着,保持着电话热线。那些电话线从各个方位牵出来,被她握在手里,就像纤夫拉纤那样,拉着她往前走。

偏偏就在她命运出现危急的时候,大姐出国去了。没能听到大姐的意见,对她是个损失。大姐的电话她不是没有,也不是心疼钱,只是隔着漫漫重洋去说这等事,这事也就好像受了颠簸,经过了海水浸泡,变得不咸不淡了。她说不出口。再说就算她说出口来,她也相信这中国的喜怒哀乐落到异国他乡,有一种水土不服的异样感,既烦乱别人也帮不了自己,倒不如不说罢了。

可现在大姐回来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大姐不光是她的大姐,也是鲁兵的。当初她跨进鲁兵家的大门时,大姐就立在一旁。

说起来,大姐还算得上是鲁兵的启蒙老师。

早年鲁兵学做生意时,大姐已经是生意场上的老兵了。大姐卖钢筋,鲁兵卖水泥。这钢筋和水泥遇上了,就好比男人和女人黏上了,谁也离不开谁。只是在修房造屋上,钢筋是支架,是灵魂,水泥只好比肉身。没有钢筋做支撑,水泥只能散沙一盘,化为尘埃。那些年,鲁兵就像水泥围着钢筋转那样,整天围着大姐转。后来他从销售转做实业,也多亏了大姐的支持。到如今,大姐还是他鲁氏集团一个不大不小的股东。近几年房地产市场兴旺,鲁兵手中的建材实业发达了,兴盛了,眼睛长到了额头上,唯有见了大姐,他的眼睛才重新归位,规规矩矩褪去了锋芒。

后来老四进了鲁家,大姐奇怪地调整了立场,从维护鲁兵转而维护老四。大姐无非是那种人:从弱者的身上找到力量,由爱护弱小而反证自己的强大。

说穿了,大姐就是一个出了名的仗义执言之人。

因此老四去见大姐,便有种情人赴约般的急切。除却想去诉苦和申冤之外,老四还有一种渴求,想去感受一下大姐翅翼下的温暖与清凉。在大姐面前,她时常有种反观,觉得自己就像孤儿一样站在冰天雪地,冻得瑟瑟发抖。她甚至有种冲动,想扑进大姐的怀里,喃喃地叫她几声妈妈。

在老四的印象里,爸爸和妈妈在她17岁前是噩梦,17岁之后,就纯粹成了摆设。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要紧事,急需大姐做主:她那两百万的欠条,半年期限已到,至今还是欠条。这半年来,为了这张欠条,老四几乎没回过梅城。她怕见鲁兵,怕跟他发生冲突,怕他找任何借口改变主意。

那张欠条就是她的心肝、宝贝、命根子……是她命系一线之所在。

她就像怀揣着一颗定时炸弹那样,小心翼翼警惕着那张欠条。她没有办法安心。类似的事她见得多了。在鲁兵的生活里,他欠人钱,人欠他钱,就像吃喝拉撒一样稀松平常。因此他不怕欠别人的钱,他也不怕别人欠他的钱。对付欠他钱者,他有自己的路数,有一个专门的合作机构,养着一群脖子上戴粗链子的“特工”。这些人无须作为,只需横七竖八地往那一站,没有人愿意靠近,避之唯恐不及;欠债的人为了安身,赶紧还钱再兔子一般跑掉。

对付他欠钱者,他便无招胜有招。他不赖,只拖,能拖多久拖多久。拖到后来,让讨债者心生敬畏,以为别追得太紧了,真惹恼了鲁兵,弄得个鸡飞蛋打。

至此,原告成了被告。杨白劳当上了黄世仁。

如今老四成了鲁兵的债主,她才深知当债主的苦难。比没钱可怕多了。没钱的话,你大不了想钱,想一夜暴富,你琢磨的是钱本身,而钱不是人,不会说话算计。可当了债主之后,你的对手就是人了,你得想着他念着他成天提防着他——这借债人就成了你的老祖宗,比老祖宗还厉害。老祖宗死了,你大不了供着,可借债人没了,你只有跳河,撞墙,唯愿一了百了。

到了后期,鲁兵几乎重新成为她日思夜想的“情人”,成为占领她身心的主。从这个意义上说,老四和鲁兵离婚了,却是一时一刻也没有分开过。那两百万就像一只隐秘的铁锚,沉下去,绊住了一艘远航的船。

唯大姐能够帮她。大姐也一定会帮她。

十二

半年多时间没见,大姐仍是原来的样子,微笑着,不惊讶,也不过于热情。可奇怪的是,老四走进大姐的视线,就像大冬天里进了暖房,看不出热源在哪,就感觉热烘烘暖酥酥的。后来老四发现,那热源来自大姐周身。半年的澳洲生活,大姐确实被太阳晒得厉害了,浑身上下,像抹了一层土漆,油光光红彤彤的。但大姐的眼睛还是老样子,在镜片后面待着,一荡,一漾,好比树荫下的两口池塘。

大姐不说话,听老四说,间或点一下头。待到老四像水泵抽水那样把肚子里的话差不多抽干时,大姐才轻描淡写一句:其实这些事我都知道了。

老四惊得不轻:你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你在澳洲就知道了?

不是。我是回来才知道的。大姐的语气平静极了,有意放慢了节奏。但她并没有回答是谁告诉她的,鲁兵还是老三。大姐人在江湖,千锤百炼,早就练成了一块特殊钢材,不温不火,耐寒耐热。

大姐不说是谁告诉她的,老四也就不问了。只好拈重要的,说起了那两百万。

大姐这回有了反应,仿佛炭放进炉孔,燃起来了,生了火焰。大姐说,这事你别担心,有我呢。这钱他赖不掉,也不敢赖。就算他不给你,我给。我给了你,看他敢不敢赖我。

既然大姐这么说了,老四的心宽慰多了。转而想到这半年多来的屈辱,这半年多来的担惊受怕,又觉得自己的苦白吃了。要是大姐在,要是大姐能早点回来,自己哪会这样孤立无援,任人欺负?

这样地想着,大姐在她的心里更柔软了,真的就像妈妈,比妈妈更亲近,更可靠。

那些天里,老四就住在大姐家。白天大姐忙,她就在家里睡觉。晚上大姐回来,还有大哥,一家人热热络络,吃她做好的晚饭。

那天傍晚,大哥出去打麻将了。她和大姐坐在客厅,两个人,四只眼睛,都闲着,在电视机前晃来晃去。茶在桌上冒烟。她们的心思也像那茶杯上的蒸汽,往上冒着,有影没形的,是一天中最闲适的时光。白天过去了,夜晚还没有来,时间在这里打起了盹,卷成了一个圆圆的休止符。时间逃到了时间之外,留下一段空白,让人失忆似的,没了来路,也没了去路。

大姐起身,找出一支烟来点上了,吸一口,再闭上眼,专心致志地吐着烟雾。

老四知道,大姐抽烟,但没事的时间不抽。打麻将抽,谈判的时候抽,骂人的时候也抽。

她不知道大姐这会儿抽烟,究竟是哪种原因。

大姐。她说。

大姐转过脸来,不应。只像开会似的清了清嗓子,说,今天,我跟鲁兵谈了。

老四的眼睛直了。气一下子提上来,堵住了嗓子眼。

他说,钱的问题,让你别担心,没问题,明天就给你打过去。

老四呼出一口气来。心还是跳,咚咚地跳进耳朵,震得脑子里的血一股股往上蹿,仿佛头着了火。

就这么简单,就没了?她想。准备了应对千难万险,结果仗还没打,就完了,就宣布了获得胜利?

大姐仿佛看准了她的心思,说,其实,鲁兵,也不像你以为的那样……说着大姐停住了,不看她,只看烟。

老四盯着大姐,已经放弃了抵抗,已经像一支靶子那样,只等着她把话射出去。

其实,他还是放不下你们。哪里放得下?这男人啊,都这样,既管不住自己,又未必真无情。

老四没有反应。就像隐没了一般,呼吸、表情、面部都模糊了。

大姐边说边考虑,就像护士推动注射器里的药液那样,缓慢地,一点点地推进:

他这人我还是了解的,他也记得你的好。我就狠狠地批了他。我说,守着这么好一个媳妇你不要,找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看你以后不后悔!你猜他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说,用不着以后,他现在就后悔了。

老四彻底梗在那里。就像一张画,被一颗钉子,钉死在墙壁上。

半晌了,大姐叹口气,端起茶杯揭开盖,眼睛落在茶汤里,又抬起来,说,他还说,他想请你吃饭。

老四已完全虚化了,不存在了。只问:他和那个女人,怎么样?

嗨,这新鲜劲一过,还能怎么样?总之我是看出来了,他现在啊,也不是那么如意。你看着吧,像我说的,他现在就说后悔了,有他悔的时候,一辈子那么长,这还早着呢。

十三

老四去见鲁兵,是两百万欠款到账后的第三天。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地后,老四不觉得欣喜,反倒有种失重感,轻飘飘的,心也飘,人也飘;这人一飘起来,就有些模棱两可,有些不着边际,平常看着不可能的事,也就无所谓了。

当大姐再度提起:哎,老四,人家钱也给了,你也要回去了,再怎么说,他也是儿子他爸……

老四知道大姐要说啥,干脆打断她:

你说,大姐,你想让我怎么做?

大姐不说了,看着她。又道,你,真的不去见他?

见就见,难道我还怕他了不成?老四就势往沙发上一倒,闭上眼。眼睛里却见一个缤纷模糊的世界,五光十色,水波涟涟。

老四确实复原了,从暗处走出,正面向大海,春暖花开。

其实,让老四心里升起暖意的,不光是大姐,也不光是钱,还有鲁兵。钱的事没费任何周折,这着实让老四好好地诧异了一回,又开始去想鲁兵了。或许,鲁兵真的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比她以为的还要复杂得多,陌生得多。她跟了他十几年,这十几年的觉算是白睡了,她对他并不了解。倒是大姐,功夫深,站得远,看他倒是清楚明了。

钱的事看上去是硬的,死的,却往往是一个结,一道入口,解开了,进去了,其他的事都能松动。由钱再想起鲁兵时,鲁兵就变得柔软了,也模糊了。想着的人一模糊,想者就容易附加想象。偶尔,出现在她脑子里的鲁兵,总是愁眉苦脸的,再也不像以往那般强大凶悍,而那个女人,她始终看不清她的面容,唯有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