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蒙见他站也站不稳了,便扶着他回房间。谁知刚进门,方远就倒下了,就倒在地板上,哇哇地吐了一地板,鞋子、袜子、裤子上,全都是一团糟。
第二天,等方远醒来,地板是干净的,鞋子放在阳台的护栏上,袜子和裤子都洗好了,晾在阳台的晒衣架上。
当天在商场,方远见了小蒙,没说话。只看了看,走了。
也就是那天下午,方远又叫来小蒙,对他说,有一件事,他想让他去办,也只有交给他办,他才放心。
原来那是方远心底的一块隐痛:他的小妹,因为吸毒被他亲手送进了戒毒所。
是方远打电话报的警。就在他小妹正在吸毒的一家下等宾馆里,与她同时被抓的还有另外三人。他小妹被抓后,知道是他告的密,发誓再也不要见他。
他想让小蒙代他去看小妹,并给她送去伙食费和日用品。他说他的小妹,从八岁起就一直跟在他身边,而他成天忙生意,顾不上管她,竟让她走上了这条路。
由此方远感慨,小妹不是女人。若是女人的话,扔掉就得了。可她是你妹啊,你就是扔下她,不管她,有什么用?那血管里流的血,可是一剪刀可以剪断的?
从这句话里小蒙听出了方远的无奈,也同时听出了一种可能。从此以后,几乎每星期,不管是不是方远的意思,小蒙都会抽出时间去戒毒所看他小妹,回来之后再向他如实汇报。
我听着,心里暗暗惊讶不已,不由得想起另一个问题:那你,在你来辞职的时候,其实就知道了方远要把正兴给你?
没有。小蒙说。我向你保证,绝对没有。又道,不过我当时已有预感,这也是实话。因为那之前,有一次方总向我提过,他说你自己都能做了,为什么还给别人打工?我当时只笑了笑,别的什么也没说。
哦,那照此说来,是方总自己要给你做?我问。
小蒙没有回答,却说起了别的事:我来北海后,老听见你们说,做事要有度。你也最爱说这句话了。你们城里人都这么说。什么是度?什么才叫有度?我当时不懂,后来懂了,我就想,如果所有人都在讲度的话,那我最好别讲,我就得要把它“做过头”,做到让人吃惊,让人想不到,让他回不过神来……
天!我说,那你当初在我哥店里,你把户口簿身份证一股脑儿给我,你就是在“做过头”?
没有。没有……老板,你别误会,那时候我还真没这么想。那是后来,至少后来对方总,我有了这种感觉。他说,那时候,我还有一种感觉,只要你做得足够好,他心里有数,他是不会亏待你的。
我又在心里叫一声“天”!感觉不光是“时隔三日,刮目相看”,而且平生第一次,我在听一个我亲手栽培的学生,给我上课。
我的心里流淌着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滋味。味道不明,只是感觉怪异,须得细细品尝,才能说出好与不好。小蒙大概也觉出了我的惊讶,更加有了兴致:
老板,你不知道,方总的路数可宽了,哪像你,就知道一条一条卖珍珠。我在正兴的这段时间,跟他学了不少东西,要说做生意的套套,那就太多了。所以我想,我一定会做大的,我一定要做大!不出两年,我就要把我这海马换成宝马……
那晚结束时,我突然有种感觉,月亮老了,该回家了,跟着就是太阳的天下了。
十八
那天果真是个太阳天。天早早就红了,一种奇怪的红,像用玫瑰花泡过似的。太阳挂在一旁,有气无力的,像一只刚熬过通宵的眼睛。电话铃响,我站住了,掏出手机,太阳掉进手机里,冷冰冰的,被几片云彩缠绕着,留下月牙的红,如女人落下的一抹红唇。
我见是小蒙。我说喂!
我的声音不大,也像太阳一样缺少劲道。自那个夜晚之后,提起小蒙,我再也没了往日的底气。
小蒙说,老板。
我说嗯……有什么事?我想说,别叫我老板,叫我……可是叫我什么呢,我又一下子没想好。
小蒙说,老板,你在哪儿?
我看了看四周,说,我在街上,正想去买点东西,怎么了?
小蒙说,老板,我……静秋……你看见静秋了吗?
没有,没看见。我说。我的口气阴沉下来。已经有三天了,静秋不声不响就没来上班。
老板,她……她可能出事了。
出事?出啥事?你怎么知道?你和她在一起?
一连串问题问出后,我根本没想听回答,直接跑去找到了他。小蒙在海边的一大堆礁石后面,铁青着脸,皱皱巴巴的神情,看上去与苍老的礁石毫无两样。他几乎说不出任何所以然来,只说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个陌生男人打来的。男人说,他在芳踪的一块海滩上发现了一只鞋,鞋里有一张叠成方块的纸条,纸条上有一个电话号码,因为好奇,他拿起手机就拨通了这个号……
芳踪?这么远,200来公里呢,你怎么知道就是静秋留下的?难道她真会……
不敢再说下去,又赶紧换了问题:是男鞋还是女鞋,他说没说?
他没说。
那——那个男的,你再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我再打那个电话,他不接了。小蒙说。
那你再打!再打!我说。
打了。关机了。小蒙说。
我没能再说什么,看着海。远处的海和近处的海。海在礁石周围,精灵一般折腾着,嬉闹着,给你很深的错觉,以为海就是一群孩子,你大可不必在意的。可是顺着它,往远处看,血红的天空之下,海阴沉着面孔,一起一伏的,巨大的暗藏的力,仿佛正酝酿着一场惊天阴谋。
大约就在当天傍晚,我来到我哥的小店,进门就听见了一阵哗啦声。我转回头,警觉地看着店外。我哥说,是风。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台风。
台风?我说。这天红红的,一整天了,又出太阳又像要哭了似的,是有台风?
见我哥看我一眼,不屑地转过头去,我又道:我们来这几年,吹过台风没有?
我哥再看我一眼,又看店里去了。
店里还没有上客,只有临边的桌上坐着两个小饮的男人。这样的惨淡光景,我哥的心情难免烦躁。
树突然动起来。远处的树。我站起身,踮起了脚。风如一把巨大的扫帚,在树的头顶扫过来,扫过去,仿佛一只大人的手,在抚着孩子的头发。我坐下来,叹口气,正想说点小蒙的事,猛听得一阵更大的声响,轰隆隆自天际滚来,惊天动地,杀气腾腾。
我吓得一愣:不会吧,真来了?
我哥也坐不住了,惶恐道:不会吧,我记得天气预报说的,要晚上十点,在芳踪登陆。
十点?我说,在芳踪?
再讨论台风何时何地登陆已毫无意义,几乎就在我们不敢相信的瞬间,世界在崩溃。树被拦腰折断,树冠如被砍下的头颅到处横飞。更多的树被连根拔起,尸体一般倒在路上。电线杆,脚手架,远处的烟囱水塔,近处的门窗砖头高压线,四处飞射,汇成枪林弹雨,让所有的活物魂飞魄散。
我抱着头窜进了墙角,蹲下去,跟着我哥也窜进来,蹲下去。接着是那两个小饮的男人。我们用同样的姿势抱着头,蹲下去,一个紧挨着一个。我一把抱住了我哥,死死地,就像黏住了似的,生怕手一松,就会像升天一般被卷走。
大自然的暴掠之下,人竟如蝼蚁一样脆弱渺小。
就在我们窜进墙角的同时,雨来了,趁着风势,匕首似的往下劈去。透过雨幕,我看见远远近近,所有的车辆都停了,颤抖着,仿佛刑场上跪着的一群胆小鬼。
而院子里,院子外,风夹着雨,狂飞着,天地间已如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在狂奔,在捣毁,在嘶叫——我看见地上碗口大的石头,卷起来,竟如纸片一般在空中翻飞。
我惊得大叫起来,完全失了理智,对着我哥大吼道:还说十点才登陆呢,你看你看,这下好了,这下你该满意了!
十九
那场台风大约刮了半个多小时。可是在我的印象中,它仿佛刮了一生一世;在我后来的记忆中,它就一直刮着,没完没了,永无尽头。
台风过去,风势弱下来。我从店里走出来,钻进车。所有的车都开始移动,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一路阻隔,一路狼藉,沿途所见,几乎再没有一棵完整的树。世界瞬间变成了地狱,深不见底。面目全非的街道、楼房、树……街上看不见人,都去医院了,仅半小时光景,北海所有的医院都住满了人。
我是台风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接到电话的。是小黄的声音。我看一眼墙上的钟,才七点。小黄的声音不高,一向的谨慎,仔细听,又觉得十分异样。
她说老板,小蒙没了。
我说什么,什么没了?
她说小蒙,他没了。
我停了停,想让自己正常反应。又问:什么意思?他没了,那他去了哪里?
小黄哭起来,说,他没了,他,他没了……
我说这样,你别哭,我马上过来。
我没有去她家,而是去了海边。从正兴酒店穿过去,我老远就看见了小黄的身影。她坐在离海最近的一张长凳上,背向我,看上去,像一块孤独的礁石,正等着海浪归来。再往前,是已经平静的海了。太阳刚刚出来,在头顶,像一只红气球,正慢慢地爬高,飘远……太阳的光跌下去,一直跌到深深的海底,把海染成了一片五彩池:蓝的剔透,金的璀璨,绿的凝重……没有风,没有浪,也没有船。甚至看不见一只海鸟……海如此静谧,如画里的世界。昨日的那场台风,已恍然如梦。
小黄说,台风当天,小蒙去芳踪了,说去办一件要紧的事,说要去海边,等船。
小蒙是昨天早上走的。走之前他就知道有台风,但他说,台风要晚上十点才登陆,而那时候,他早已经回来了。
但他没有回来。
有人说,台风来时,他正在海边的路上,他是连人带车被卷进海里的。
又有人说,台风过后,还有人见过他,他的那辆海马就停在海边。他从车上下来,再一步一步,向已经平静了的海面走去……
潮涨潮落,小蒙再也没有回来。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