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晚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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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洪武年间的诵经声

天下初定。

8月底,大军北进。旌旗漫卷,秋风猎猎。元顺帝已无心组织一场像样的抵抗,连夜带领三宫后妃、皇太子等开健德门,出大都,经居庸关,直奔上都。旋即又弃城而去,全部逃往北方草原。

消息传回金陵,朝野欢声雷动。随即,一首诗在大江南北不胫而走,有水井处皆悄然传诵——

燕子矶兮一秤砣,

长虹作杆又如何?

天边弯月是秤钩,

称我江山有几多!

这是上年初秋,太祖皇帝(其时尚未称帝,号称吴王)征伐苏州,将另一位也号称吴王的军阀张士诚乱棍打死之后,按捺不住内心兴奋,登临燕子矶而作。燕子矶在金陵城北,山下滚滚长江不尽而来,但见乱石穿空,只闻波涛如怒。江风浩荡中,太祖皇帝缓步徐登山顶,放眼丈量,只觉眼前江山万里,胸中豪情顿生,遂口占一绝,取名《燕子矶》。

正当这首诗以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帝王之气慑向四方时,一件小事却陡然袭上太祖皇帝心头,令他一连几天郁郁寡欢,有时竟“停箸不食,神思恍然如凝”。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有了心事。但他是皇帝,史书上不好说他在发呆,只好说他神情专注,时刻都在思考国家大事。

其实,他是想起了一个人。

太祖皇帝这年刚翻过四十。他虽出身寒微,相貌奇丑,且幼年失学,流离失所,却能在戎马倥偬之余挑灯夜书,吟诗作对,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手下人每每吹捧他是“文武双全、天纵英才”,他也不点破,只微微一笑,其实他并非仅是粗通文墨。在幼年之时,他便被外祖父搂在怀中,听其老泪纵横地喃喃讲述当年追随陆秀夫抗元的往事;稍长,又在黄觉寺中得到了叔父于青灯之下的尽心教诲。这一次,叔父手把手教他识字、读史……令他一生受用不尽。

这正是江南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石头城里,桂子飘香;金陵城外,澄江似练。太祖皇帝却对良辰美景视而不见。眼看天下将尽入己手,不知为何,他心里反而觉得沉甸甸的。尤其每当落日时分,他登城四望,刘禹锡的那首诗便潜入心头,像一枚针,刺得他神思恍惚坐立不安——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作为开国君主,太祖皇帝比谁都更清楚前朝兴衰的道理。就在他站立的脚下,曾几何时,也曾“千里莺啼绿映红”,也曾“南朝四百八十寺”,然而不过转眼间,数不尽的金甲锐兵、诗文风流都已被雨打风吹去,杳无踪影。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暮色苍茫中,从长江水面吹来的缕缕凉风掀动太祖皇帝那绣了赤龙的衣袍。他挥手斥退左右。于是,天地间便只剩下了太祖皇帝一个人。他时而负手而立,时而拈须瞑目,仿佛要从那风的深处、岁月的那头捕捉回那熟悉的、带了体温的声音……

那是叔父诵经的声音。

只有待在叔父的诵经声里,太祖皇帝才感觉这世间还有一个词语叫温暖。

那时候,太祖皇帝还叫朱重八。

贫苦少年朱重八的叔父叫朱五六。在朱氏家谱的记载中,这个名叫朱五六的人从来就下落不明,仿佛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传说,从未曾留下过清晰的背影,然而在少年朱重八心中,叔父永远鲜活。

大元朝户籍严明。多年以后,我们依然可以从当年的户籍资料中查到太祖皇帝那并不复杂的家庭关系:

……五世祖朱仲八,娶陈氏,生三男。老大朱六二,老二朱十二,幼子朱百六。此后血缘明晰:朱百六娶胡氏,生二子,长子朱四五,老二朱四九。朱四九娶侯氏,生子初一、初二、初五、初十,共四人。朱初一娶王氏,生二子,长子五一,次子五四。

朱五四就是太祖皇帝的父亲。

叔父朱五六之所以成了元朝的黑户人口,据后世的历史学家们考证,原因有二:

一是朱初一缴不起上户的费用;

二是朱初一供不起三个男丁。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叔父朱五六刚一生下来,就因家里实在太穷,无法养活,被“舍”给了一家名叫皇觉寺的寺庙,从此成了尘外之人,不能登录家谱。

朱家为什么如此穷困?

表面的原因是大元朝苛捐杂税太重。太祖皇帝清楚地记得,父亲朱初一和祖父朱四九以及曾祖父等数辈人都是大元朝的税款拖欠者。从记事起,这个贫苦的家庭就在淮河流域到处躲债,父亲和祖父一生都在想方设法找一个地方做佃户,以便过上几天可以糊口的生活。

那时,父亲朱五四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拥有自家的一亩二分田,可以种麦、点豆、插禾。春天来了,再买上一头牛,耕作的间歇与牛说说话,听牛哞哞地回应几声。一个农民的梦想不过如此。

不知道太祖皇帝那时候明不明白,其实,经济上的贫困源于权利上的贫困。大元朝是一个极不平等的社会。住在京城里的统治者把全国人民分为四等,蒙古人为第一等,色目人为第二等,北人(原金朝境内居住的人口)为第三等,南人(原南宋境内居住的人口)为第四等人。条律规定,蒙古人无须劳动就可以享有汉人和其他民族的所有财产,杀一个南人只需罚交一头毛驴的价钱。南人中的汉人甚至连姓名都不能有,只能以出生日期为名,不能拥有武器,连一把菜刀也必须几家合用。

在这样的制度之下,父亲朱五四即使劳作到死,又怎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公元1343年,淮河两岸发生大面积旱灾;次年春天,又发生了严重的蝗灾,蝗虫大军遮天蔽日而来,把地里的庄稼吃得干干净净。祸不单行,蝗灾过后,接着又发生了瘟疫。一时间,凤阳一带家家户户都死人,一个村子中一天竟死去十几人,甚至几十人。

这一年,太祖皇帝十六岁。短短十来天,他就亲手往泥土里埋葬了父亲、母亲和大哥。眼看走投无路,在邻居方阿妈的建议下,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强忍眼泪,前往皇觉寺投奔人称法仁和尚的叔父朱五六。

庙里的生活并不轻松。经叔父向住持苦苦求情,太祖皇帝才得以在寺里剃度为僧,做了一名小行童。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扫地、上香、打钟击鼓、烧饭洗衣,整天忙得团团转,还经常受到斥责,幸好还有叔父的照拂。

冬天,寒风呼号。叔父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馒头偷偷塞到他枕边,再解开僧衣,把太祖皇帝的双脚放在自己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慢慢焐热这个苦命的侄儿……

许多个夜晚,少年朱重八一觉醒来,还能听见叔父喃喃的诵经声。清冷的灯光把叔父枯瘦的身体投影在僧房的墙壁上,像一只弯曲的虾。

青灯如豆,叔父整夜咳个不停……

如果时光能停留,少年朱重八真想这样永远待在叔父身边,叔侄俩相依为命,即使青灯黄卷,粗茶淡饭,却能固守一份温暖的亲情……

然而分别的时刻却不由分说地到来了:公元1348年秋,黄河决口,淹没山东巨野等地,灾民们流离失所,绵延于道,妻离子散,哀鸿遍野。公元1351年,淮河两岸再发洪灾,民生困苦,皇觉寺再也难以维持僧人们本已艰辛的生活,叔侄俩不得不双双离寺,路途中思虑前程未卜,遂洒泪而别,各奔南北。

前路茫茫,叔侄俩将何去何从?

陡然间拥有了一份巨大的家业,太祖皇帝惶恐不安。这个农民的儿子如今所拥有的,早已不是父亲朱五四当初所奢望而不可得的那一亩二分地:“公元1368年8月,顺帝北逃。徐达取大都,改为北平府。保定、真定、怀庆、泽州、潞州相继下。”这标志着,自长城以南到渤海之滨的广袤土地此时已皆为太祖皇帝所拥有。

然而短暂的兴奋过后,这份庞大的家业却成了太祖皇帝心头沉甸甸的重负。他将如何将这份家业维持下去?在他的前面,已经有无数雄才大略的君王遭遇了这一难题:秦亡汉兴,隋灭唐立;贞观之治,玄宗盛世;锦绣河山又转眼凋零……

暮色中,太祖皇帝想起了曹植对汉高祖刘邦的评价:“昔汉之初兴,高祖因暴秦而起……光有天下,功齐汤武。业流后嗣,诚帝王之元勋,人君之盛事也……身没之后,崩亡之际……社程几移……”

他已不敢多想,只得将目光投向那空茫茫的夜空深处,仿佛要寻找一个永恒的安慰……这时候,耳边忽然喃喃响起了叔父诵经的声音。他这才明白,当年叔侄俩在皇觉寺中相依为命的日子才是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他深深想念叔父那充满人间温情的诵经之声。

由于念念不忘叔父的七年教诲之情,公元1370年春,太祖皇帝下旨在全国各寺查访叔父法仁和尚。

经过三年寻找,公元1373年,太祖皇帝第十一子蜀王朱椿终于在位于西蜀古镇街子凤栖山中的常乐寺里见到了父皇日思夜念的叔祖父。然而任凭朱椿如何劝说,法仁就是不愿下山回京。

太祖皇帝知道叔父法仁已成为高僧,不会为世俗所动,感慨万千,挥毫写下“纯正不曲”四字赐予叔父,并下诏重建常乐寺,赐皇锅一对,龙凤旗一对,銮驾半副,琉璃瓦房殿堂五座。

据传,与侄儿分别后,法仁心念天下苍生,历尽艰辛前往印度求法,奉回《贝叶经》一部。后返回西藏修行多年,因其精通汉、藏语言,深受藏民崇敬,后来离开西藏辗转来到常乐寺修行并就任住持。史载,公元1368年,朱元璋称帝,法仁知悉后一心修持,未有所求,淡然处之,隐于山林。

公元1416年,蜀王朱椿再次将叔祖父在常乐寺修行一事奏禀明成祖朱棣,永乐皇帝下旨赐法仁法号悟空,赐常乐寺名为“光严禅院”。

公元2014年暮春,我在西蜀街子古镇行走,经字库塔,过御龙桥,登凤栖山,进入被当地人俗称为古寺的光严禅院。春雨霏霏中,我不觉踱到了悟空大师的灵塔前。映入我眼帘的,是灵塔上那副对联。联曰——

从今日回头大悟;

是浮云过眼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