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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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拜君山河寿其五

沈竹晞微微抬眉,他全然不曾怀疑自己亲眼所见是否有误,在决然挥刀的一刻,巨大的悲哀愤怒瞬间席卷了他,他仿佛魇住一般,猎猎燃烧着扑向那人。鲜血飞溅满襟袖,他那时慢慢捻去袖口的数滴,卷了卷刀刃,倒拔出朝雪。

——他并不是滥杀之人,也嫌少对人下这等杀手,因而拔刀时还是有了些微迟滞心软。他下意识地单手扶住陆栖淮,平平一拂袖,让那人不至于颓然栽倒。然而,陆栖淮动了动手指,以一种轻微而决然的力度推开了他,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这种感觉很熟悉,好像很久之前也有谁在中毒受伤时,推开了他急迫地伸去帮忙的手,那时候他再度又紧握住了对方,现在却没能抓住——那个人到底是谁,是谁呢?

在服下石中火以后,他对陆栖淮的印象消失殆尽,可是身体却是有记忆的,熟悉的触感激起些微的涟漪,又被他陌生而惶惑地压下。沈竹晞隐约对先前那柄祝东风长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但还没等他细想、细看,陆栖淮就远远抛走了祝东风,长剑如匹练横贯长空,生生破开了结界落入黎灼怀中,那种手法、力度,即使是重伤之下也令人胆寒。

沈竹晞想,他先前应当没见过陆栖淮,这人武功太好,还会术法,实在是个劲敌,幸而警惕性不强,才让他那惊怒一刀得了手。他自然想不到陆栖淮,这个在他眼里的陌生人,是以怎样的深情、深慕来看待他,对他只有万分呵护,绝无半点防备之心,若换了旁人,只怕在出刀的一刹就被立斩剑下。

也或许他曾见过陆栖淮,曾有短暂的敌对,毕竟能熟悉对方的兵刃,一定已经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这样一想,沈竹晞对他的印象反而愈加恶劣:“黎灼,我将前因后果都告诉你了,你说说,我杀这样的人,你难道还要拦着么?”

“呃……”黎灼一时哑然。

他仍觉得金浣烟可能别有所图,但不论是什么样的图谋,这样合身扑到剑刃上用命来换,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着实不像是有意为之。他不知道金浣烟真正的背景,自然也想不到对方有超越生死的使命,于是只能疑惑而颓然地抿起唇,将目光重新投向陆栖淮。那人着实伤得太重,放在旁人身上早就死了几个来回了,不知道是他武学造诣高所以身子骨强,还是精神力太过强大,居然仍旧能在剧痛中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只从惨白的脸上流露出行将就木的意味。

唉,冤孽,这位陆公子的模样看起来便让人心疼,如此秀美、如此惨淡,撷霜君真是心如木石,居然分毫不为所动,就算是全然摒弃遗忘了从前的情谊,也不至于一朝反目、直至不死不休的地步吧?

黎灼心下感慨着,忽然凛然——何昱,自己竟然忘了他!对于陆沈二人反目成仇,何昱自然是乐见其成的,那么是否他也在暗中推波助澜,甚至金浣烟不顾性命的挑拨是否也出于他的授意?黎灼的目光不断在金浣烟和何昱之间逡巡,却一无所获,

沈竹晞等待良久,见黎灼始终没能说出什么反驳的话来,唇边便漾开一抹冷笑。他半躬下身,用手指捏着陆栖淮的下颌,迫使对方抬起脸——陆栖淮用深不见底的眼神凝望着他,那种眼神竟宛如一根刺深深扎进心底,引起细微的震颤、刺痛。沈竹晞手一震,这些日子没来得及好好修理的指甲边缘锋利,在对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上刮出一道血痕。

真奇怪,这样的神情好像又在哪里见过似的。他竭尽全力在脑海中搜索着相关信息,可是没找到半点有用的,唯独内心那种不祥、不妙的预感愈来愈深。

“难道我真的认识你么?”沈竹晞手指微微使力,半句“难道我们从前关系匪浅”却被吞下了唇舌。

他蹙起眉,眯眼细细打量,忽然发现对方的皮肤很是细嫩,容貌也过于秀丽,甚至算得上迷离女气,但因为为人行事刚绝果断,便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了这点。这时,那人因为失血过多,眼睫如簌簌的落花轻轻打颤,虽然到了气若游丝、任人宰割的地步,眸光却依旧清湛,宛如朗月下一角疏落的梅花,着实不像是大奸大恶之徒。

“我……”沈竹晞难以抑制地打了个冷颤,向后退了一步,没有再直面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他再度想到黎灼方才的话,不禁茫然地瞅瞅云袖,宛如溺水之人抱住一条大木板:“阿袖,我从前认得他么?”

“不,你们不曾相识。”云袖声音像秋风中打着旋的落叶,漂泊不定。

她是最早被何昱缚住灵力关押在旁边的人,凝碧楼众弟子早已奉了号令不能杀她,也不将精力放在被缚的她身上,她静静地窝在角落里,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将眼神钉在陆栖淮身上。从沈竹晞进入场中的第一时起,她就遵照同陆栖淮先前的约定,始终留心沈竹晞,直到此刻被提问到,瞬间脸色煞白,抖着嘴唇回了这句话。

沈竹晞发觉她明显的反常,将信将疑:“真的?”

云袖没能听见他这句问话,她宛如在枯寂的深海里沉浮不定,怎样上上下下都几近窒息。那如漩涡般巨大痛苦的来源便是数日前的密谈,在最终战打响的前夕,她和陆栖淮,这位溯时者,制定了最后有来无回的计划。

——“在一百年以后的时间线中,并没有这个送信人,没有人在全天下的面前指出何昱的罪行。凝碧楼上下对楼主敬若神明,可人并非时时都笃信自己的神明,所谓信仰,那只是人自己铸就的,一遍一遍强加给自己的某个普通想法而已。”那日,陆栖淮语调冷酷,如是分析道,“何昱能深得人心,无非是他带领凝碧楼立上中州之巅,周济天下,善泽众生,他麾下有不少人,也是抱着这种泽被苍生的念想加入凝碧楼的,并在数年中无知无畏地被何昱驱使着熬尽心血,数次赴险,因为这些险境的砥砺,泽被中州众生的想法已然成为他们的思想基石——信仰、信念,便是这样加强、铸就的。”

“可是,何昱对自己的过去、对这些人的信念拔刀了——他想执行云萝计划,害死中州百姓,便站到了这些下属的对立面去”,陆栖淮淡淡道,唇畔泛起一丝冷意,“当这些人发现自己赖以安身立命的基石不过是块沼泽地,他们会怎样呢?”

云袖心头骤冷,脱口而出:“他们会颠覆!所谓不破不立,既然过去的伤痕累累已经暴露,他们便要向过去最敬仰的人拔刀了!报复欺骗,也为获得新生。”

“是的”,陆栖淮轻轻抚掌,“这封匿名信可以说帮了我们大忙,我们甚至都不用做什么,大战当前,凝碧楼里已是人心相向,一定会有人决然站到我们这边的。”

云袖回过神来,用细密的贝齿咬紧了下唇,陆栖淮分析得没错,黎灼果然倒戈向他们这边。但陆栖淮机关算尽,为何算不到何昱和金浣烟的挑拨,算不到沈竹晞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呢?

云袖闭上眼,心丧如死,她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压抑住身体的每一寸,痉挛着压抑住每一处肌肉皮肤细微的动向,才能让自己在朝雪刺出的片刻间不回头——她不能对撷霜君动手,这也是她先前向陆栖淮保证过的。

——那一日,陆栖淮秉烛临窗,眉目间印刻下满天星光,映照得那双瞳也宛如剪水照花、星子骤落,三分空明、七分寂寥。夜风抚平了他的眉头,也在眼瞳里激起涟漪:“沾衣,你看那两颗星。”

她顺着陆栖淮的手指看去,那两颗星比邻而居,交相辉映,熠熠生辉,在深秋璀璨的天幕中最为亮眼。她听见陆栖淮说:“那两颗星看起来很近,像毗邻,是吗?”

云袖疑惑地点头,便听陆栖淮续道:“可实际上不是的,那两颗星之间,相差了数千年数万年的时光,纵然沧海横流、星移斗转,它们倾尽此生也仍旧无法并肩。”

“那就是我和朝微。”他垂下眼帘,盯着掌心跃动的烛花,指尖掠起的劲气剪去一截烛苗,“原本我初认得朝微的时候——我是说百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他,他给了我一截蜡炬。这是淀英烛,据说这种蜡炬,愈是经年,剪出的烛花愈是瑰丽迷人。我那时候初下山,不通人情世故,只认得他一个人,总觉得我们能永远不分开,可是朝微却说,等我走入了万丈红尘,慢慢周旋今生,我总会和他走散。”

他淡淡道:“我那时不服,就同他约定,什么时候要永世不见了,就最后一遭聚在一起剪去淀英烛,看看经年后的烛花到底有多么美丽。”

“现在我剪开了”,他的声音发苦,像是在药罐子里浸了太久,苦极了,还伶仃地品出一点涩意来。而这故事慢吞吞地走过了两辈子的时光,这般漫长的等待,又有哪一日不是苦涩的,“可真好看。”

云袖闻言只觉得涩然,哽咽几番都没能开口,陆栖淮讲述的神情愈是平静,流露出来的哀伤反而愈是深彻:“为了一点念想独自走了这么久,值得么?”这个人明明已经算是她名义上的恋人,她却从来不曾懂得对方。

问题出口,她便讷讷地一笑:“我倒是痴傻了,问这样的问题,有什么值不值,便如我喜欢你,一朝倾心以对,一生慨然捐身。”

陆栖淮没想到她突然说出这番话,大为触动,眉头紧锁起来:“沾衣,你可真是,唉……”他低着头抚摸烛花,仿佛无限感喟的模样,沉默良久,方才幽幽地说,“既然如此,可要记住,几天后不论到何种境地,一定不要对朝微动手。”

他闭着眼重复喃喃:“别对他动手,不然我这两生,如果还不能救得了他,就算是白过了。”

云袖如今每每想起这段都觉得心寒齿冷,原来陆栖淮亦是早有预感,他毫不迟疑地将自己置于朝雪刀尖上,甚至不容旁人来救。既然已经到了生死相见的地步,既然沈竹晞能如此决绝不容情地刺出这一刀,那陆栖淮为他所做的一切真的值得吗?

且不论无底海的漆黑长夜中那一千年的独行,也不论在周府祠堂画轴中近百年的守候,就是这一年来出生入死的相护,谋划周全、步步为营只为送他离开局中,直至最后在红莲夜上给他喂下石中火,守得这人余生安宁——这样倾尽心血,最后只换来沁寒入骨的一刀。

当然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