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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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拜君山河寿其一

红衣如流动的火焰一般簇拥着面色苍白的少年,几乎是在于焰惊呼出声的同一刹,少年闪电般地扬起手,迅疾地做了一个手势。仿佛有无形的绳索从他指尖跃动牵引着凝碧楼下属,那些人瞬间捧住心肺哀嚎起来,凄恻惊惶地跪倒在地,连连打滚,只是瞬息的功夫,已然兵戈坠地,毫无战力。

邓韶音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曾在史府婚礼见过一面的红衣少年,黎灼,不知道他身为凝碧楼最核心人员,为何突然做出此等举动。靖晏少帅提刀迎向于焰,穿杨公子身侧的护卫已被黎灼用蛊毒兵不血刃地除去,可是于焰却依旧无动于衷,冷冷地坐在马上,看也不看邓韶音,只是用刻毒的目光死死地锁住黎灼。

“你居然是逆贼!”他从牙缝里迸出斥骂的话,冷汗流了下来。

黎灼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手指停滞在心口处。先前看于焰如此冷定从容,他还以为对方侥幸没中蛊毒,如今听他说话中气渐失,才知他不过是强撑着。黎灼不避不闪地回看着他,眼睛里毫无愧悔之意:“不错,是我背叛了凝碧楼。”

“抱歉。”黎灼声音清淡地喟叹一声。

“为什么!”于焰恨恨地质问,握着弓的手上青筋暴起,原来这位他素来尊敬的年轻同僚,就是今日害他功败垂成的罪魁祸首。黎灼脸上云淡风轻的神色颇为刺目,于焰盯了半晌,唾道:“你原本是芸州黎氏后人,家族满门被灭时,楼主将你救下,对你恩同再造,恩重如山,你有什么脸去背弃楼主,站到殷景吾、沈竹晞那边?”

于焰知道,黎灼在楼里身居高位,他善使蛊毒,虽然外表如少年般明丽爽脆,内心却阴狠毒辣,步步为营地算计人。黎灼既然敢在此有恃无恐地公然与他们决裂,必然已经做了万全准备,绝不仅仅只用蛊毒杀死他身边的亲兵。可是于焰素来习武,豪爽惯了,不懂那些算计之人的弯弯绕,这时明知自己已经一脚踏空,悬在死亡深渊之上,整个人依旧毫无畏惧地冷笑,锋利如刀:“一日君臣百日恩,莫非楼主与你宾主尽欢的七年还抵不上殷景吾许你的那些蘸满血的利益吗?”

黎灼正对着他站得笔直,手指紧握成拳又放开,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少年手背上的青筋蓦地凸起,终于拔高声音:“呵,蘸满血的利益?于焰,你可知道什么才是蘸满血的利益?”

他手扬起,长发披散而下,在冷风中抖成一面猎猎的旌旗,衬得他面容阴沉到滴水的地步,连那身红衣都妖异如蛊酒里爬行的红蛇。黎灼一手指天,厉声道:“我这就告诉你,何昱一手将凝碧楼送上中州最巅峰,他执中州牛耳这七年,凝碧楼每一日的往来,都是蘸血的利益!”

于焰被他的语气惊慑住了,回过神来却更加哂笑:“一将功臣万骨枯,为了楼里的盛世基业,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就算尸骨堆积如山,又有什么打紧!”他是没读过书的武人,心思简单残酷,却深谙强者为王的道理:“黎灼,你怎么如此荒谬入歧途?成王败寇,每日中州有多少暗流涌动试图扳倒凝碧楼?倘若我们不先发制人,难道要等到做阶下囚生不如死的那一日再反击?”

于焰冷笑:“霸主的羽翼下容不得任何试图以卵击石的反抗,当有的存在威胁到我们,就该杀!江湖人江湖死,一入江湖就该有随处埋骨的觉悟,黎灼,枉你我共事七年,我竟不知你是如此优柔胆怯的人!”

黎灼凶狠地回瞪着他,眼神几欲喷火,怒喝:“不错,大多数人就该死,可是那些无辜之人难道也要平白为霸业奠基、丧命吗?”

“正是”,于焰斩钉截铁地说,毫不犹豫,“不论是谁,不论是今日的殷景吾、沈竹晞、陆栖淮之流,还是京城被殃及的百姓,他们在被楼主拿下杀死后都应当感到荣幸,他们以身为基石,铺就了凝碧楼的不世功业。”

黎灼怒视着他,嘴唇抖个不停,因为一时间情绪过于激动甚至没能阻止话语来反驳于焰。他是在夺朱之战结束后才加入凝碧楼的,而于焰却是从漠北随金夜寒迁往中原扎根的耆宿。这些人对凝碧楼的崛起、长居巅峰有种狂热的笃信,让他全然无法理解。此刻在于焰面无表情地袒露真实想法后,黎灼只觉得心头一寒,难怪何昱在楼里被奉若神明七年,居然想出了如此丧心病狂的云萝计划。

黎灼用手指轻轻叩击着眉心,定下心神,沉声道:“于焰,你我只是立场不同,并无深仇大恨,若你此刻抛下兵戈就地投降,我绝不对你动手。”

黎灼紧扣手指下了最后通牒:“当初何昱饶了湄姑娘一命,如果可以,我便也饶你一次。”

然而,于焰丝毫不领情,反而放声大笑起来,他双掌用力一拍,而后合拢,那张被动过手脚的金弓在他手里应声断裂:“投降?你当真是被磨了血性了,我就是死在这里,也绝不与殷景吾之流同流合污!”

他自知今日难逃出生天,于是拼力用刻毒的词句搅乱黎灼的心神,而邓韶音在一旁极是乖觉,瞧见这两人对峙时有利可图,便暗中收拢布下凝立不动。于焰瞧见他的动作,自然更加笃定他和黎灼已经事先通过气才没有互相攻击,一时间,空荡荡的城下,就听见于焰厉声的唾弃斥骂,无非是说黎灼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居然背弃楼主和殷景吾等搅在一起云云。

黎灼终于忍无可忍,暴喝着截断他的话,他原本所长不在习武,这时吼出的声音中气也不如于焰足,可是那其中的冷锐怨毒却叫人不寒而栗:“我可没和殷景吾搅在一起!我就是要反对何昱,我要让他死!”

他竭尽全力地嘶吼,像是暮色里啼血的昏鸦:“你站在何昱这边,我就让你死!”

于焰怔了一下,咒骂在一瞬间停止了,他眯起眼,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对楼主有这么深的恨意?七年来宾主尽欢,楼主哪里亏待你了?”

“宾主尽欢?”黎灼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像是要把这些字咀嚼后咬碎了吞下肚,“呵,宾主尽欢?”

“假的,都是假的!”他颤抖得像深秋中的一团流火,心知这句话一说,仇恨的轮转开启就再也不能挽回。他蓦地撕扯开前襟,露出胸前的两个鲜红手印,“看见了吗?这就是见证,这七年来全都是假的!”

黎灼闭上了眼,那两个手印最早在涉山被林青释发现,那时他想尽法子去掩饰,瞒过了朱倚湄,可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两个手印已经有了七年,每时每刻都隐隐作痛——那是他倾尽此生也无法抹去的烙印。

黎灼压低了声音,喃喃:“多年前夺朱之战里,芸州黎氏遭到了灭族之祸,我从祖宅里踉跄奔逃出来,那时候祖宅周围是一大片种植着各式毒草木的雾露林,夜晚时,我兜兜转转便迷了路。”

那一个深夜,父母皆丧身于黑衣蒙面人的刀剑下,那些杀手的火把将黑夜烫了个洞,也灼穿了他的余生。父母拼死将黎氏炼蛊的那一本宗典塞在他怀里,狠命地让他往外奔。华美的衣袍在奔出门槛时将他一绊,父亲手起刀落,将他削得衣衫零落。

“可是那个时候,我只有十一岁,能跑到哪里去呢?”黎灼垂下眼帘。他现在已经十九岁了,正是青葱鲜嫩的少年时,可是整个人却像是被冻住了,一直沉陷在对往日噩梦的回忆中,“那时候我迷了路,很快就被追兵找到,第一个发现我的是个白衣人。”

黎灼寥寥数语揭过了数年时光:“我知道他是敌对势力的人,可是他放了我,把我推出了那片雾露林,后来我就误打误撞地加入了凝碧楼。”

“在何昱和晚晴有意无意地误导下,我一直以为当初动手的是靖晏军,救我的是凝碧楼人。”黎灼侧过身横了邓韶音一眼,靖晏少将下意识地把手按上了有思刀,但黎灼随机把眼神收了回去,“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人是凝碧楼里的人伪装成的,而放走我的那个也是受何昱的指使,可不是什么良知未泯,那都是算计好的,让我走投无路只能去投靠他。”

在涉山脚下的酒馆里,他在邓韶音身上下了蛊,迫使对方吐露真相,在得知靖晏军当年根本没有涉足黎宅方圆百里后,黎灼一霎间全都明白了,只觉得心如死灰。

黎灼咬着牙:“杀我满门,还要遗孤为他炼蛊制毒——何昱难道是豺狼吗?不,即使是豺狼也比不上他狠毒,他会遭到报应的!”他蓦地手指捻动起来,驱动了早就在军粮里埋好的蛊虫,几乎是一瞬间,于焰已经委顿着颠仆在地,苦吟着惨无人色。

邓韶音走过来,有思刀脱手而出,激射在于焰心口,结果了他的性命。他神色复杂地转身看向黎灼:“也许我们可以短暂地算同盟?”

黎灼点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剩余的人,有虫蛇从他衣袂下摆慢慢爬出,而中了蛊毒的军士向后跌倒,宛若一排齐整的木架。直到压力减轻,他手指上的动作才缓下来,抬头想和邓韶音说一句话。

然而,字词还未来得及脱口就被困在了唇间,同一时间,邓韶音目眦欲裂地一同抬头仰望天穹,湛碧色的长空里有光柱拔地而起,环绕着休与白塔的尖顶,旋转欲飞。光柱的正中深邃莫测,宛如装满了另一片星河。

——这是,天眼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