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千秋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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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4章 故人渐行人其十一

在他们二人同乘一骑前往周府的时刻,如苏晏所言,京畿的城关处,邓韶音正面临数年来最为棘手的惨烈战局。凝碧楼控制了大半个中州地区,此番偕同云萝倾巢而出,兵临城下,黑黝黝地如铁桶般围满了方圆百里。那些云萝虽然已不算是人,可战斗力还在,如今更是在凝碧楼高层的号令下悍然不惧死地往前冲锋,尸骨堆积如山,又被一桶一桶的化骨散浇开划掉,可怖的污水如蛇般蔓延在城下焦黑的土地上。

——这已经是本月来击退的第三波进攻了,终于到了图穷匕见时分。

靖晏少将面沉如水地站在城头,铁甲映着寒光烈烈,灼目得仿佛要燃烧起来,耳畔充溢着铿锵的兵刀声,跃跃然蔓延沉坠在四野上。他抬起手虚覆住眼睛,可是刺目的血色却从指缝间漏进来,触目惊心。

邓韶音从军以来身经百战,在生死线上挣扎过十七次,指挥属下浴血奋战二十三处城池,全身而退五回,唯有这一次,即使是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竭力寻求生机,仍旧看不到获胜的希望在哪里。

从一开始,面对悬殊的形式,他就认清了自己的位置——整个战局的胜败并不取决于京畿这处战场,他能多支持一刻便是一刻,如果他不能守住这里,使得凝碧楼援兵长驱直入京城,殷景吾等将陷入极为被动、十死无生的境地。即使他短暂地击退进攻者,对方也会卷土重来,只有到殷景吾他们在周府核心彻底反败为胜的时候,京城以至整个中州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宁。

“少帅,那个就是凝碧楼如今的最先锋于焰,穿杨公子,传闻中箭术惊人,可以在数里外射落顶上明珠。”亲兵指着那个在人群中极为亮眼的一袭金衣,少年骑在高头骏马上,臂搭朱弓,额前一点丹砂殷红如血——这是凝碧楼最核心高层的标志,眉间点砂,那丹砂迎着箭翎上刻意点染的血红色,冷艳肃杀,衬得他宛如天神降世。

周围的凝碧楼下属呈鱼龙状将他拱卫在中心,以身为盾隔绝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迅猛攻击。他们都知道,从凝碧楼夔川总坛征发之前,楼主拍板决断,无论如何要保住于焰的平安,而这个光芒灼目的少年,也是带领他们走向决胜的保证。

邓韶音沉下眼瞳,长风送来弓弦震荡的铿然之音,那个少年每一次拈起长弓,整个人就绷得如一弯残月,呼啸而过的箭镞激起的劲气如同绳索,将那些训练有素的靖晏军束缚住。于焰射箭不仅力度惊人,而且极有技巧,镀满铅灰的长箭末梢坠着重物,在凌厉地穿心数十人之后仍旧力道不竭,以无法想象的速度抖成一道电光,去势如虹,旁边围攻他的一波人如分海般尽数颓靡在地。

“呵”,邓韶音嗤笑一声,目光冷凝,于焰果然一箭能当百万师,片刻的功夫已经消灭了他不少下属了。他按在有思刀背上的手指忽然一顿,就在那个刹那,他看见于焰干脆利落地诛杀了周围一圈的靖晏军,而后仰起头来,拈弓搭箭,箭翎上的血色遥遥对准了邓韶音。

靖晏少将脸色一变,感觉到那种炫目的锋芒如同一只赤瞳将他牢牢锁定,随之而来的,身体里的血液也奔涌着沸腾起来,喧嚣地一遍一遍冲刷着肺腑。他手指握紧了有思,微微僵硬,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在思忖着对策,于焰用这种简单的法子为他出了个棘手的难题——

数百米的距离,那支箭一定能瞄准他的眉心,他虽然有把握躲开,却不能闪避,两军对垒,若他身为主帅流露出分毫怯意,麾下军士将会一泻千里。他唯有凛然提刀而上,就是现在!

邓韶音拔刀而起,那一个瞬间,有思的冷光将他笼罩,明明异常清寒,却像一团太阳下的银色冷焰,席卷着刮过天际。被他留在城楼上的亲兵脸色陡变,大步向前,脱口而出:“少帅,不可!”

“如今千钧一发,还请少帅顾及自身安危!”那人霍地叩头在地,几乎咬碎了满口牙,“将军倘若跃到城下深入敌阵,稍有不测,便是万军倾覆!京畿关卡倘若被洞开,凝碧楼长驱直入,京城内部将遭千古浩劫,圣上也会陷入微茫绝境!”

他跟随邓韶音多年,耳濡目染颇识兵法,这时仍想着从大局上来说服这位少帅坐镇城头,不要轻举妄动。然而,邓韶音决然地截断了他的声音,冷冷道:“你以为,兵法是谁写的?什么又算作大局?”

他一振衣衫,铁甲光寒:“我现在告诉你,能写兵法的,都是从惨烈的战斗中活下来的幸存者,而所谓大局,都是局外之人后来的洞彻,我等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惟一能做的,就是握紧手中刀剑拼杀!”

他用有思刀凌空一劈,同时提气让声音远远地传开:“天佑岱朝,国祚绵长!”

那目瞪口呆良久的亲兵也被振奋了,起身振臂高呼:“天佑岱朝,国祚绵长!”愈来愈多的靖晏军随之高喊,声音轰然炸响在城下与城头,恍若天摇地动,山鸣谷应。

“杀!”邓韶音只来得及短促而高亢地吐出这一个字,便化作贯空的紫电从城头上横劈而下。另一边,于焰面沉如水地盯着他从万人中一路厮杀到面前,手中箭镞调整了角度,对准了那个移动不停的人,忽然手指一点,尖声高呼:“放箭!”

噗地一声,万箭齐发。

邓韶音原本陷入重围中游刃有余,这时心往下沉,手上微微停滞,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居然疏忽了,于焰身为凝碧楼的穿杨公子,不仅本人箭术了得,更重要的是,他为何昱培养出了一队弓箭手,个个得他亲传,组合起来便有万夫莫当之神力!

他已经杀入了凝碧楼阵容最核心的地方,离于焰的战马不远,可是这短短一百多步,却有如天堑般遥不可及。他眼睁睁地看着数排持盾的弓箭手呈莲花状排列,在短短数息间齐齐放箭,誓要将他射成刺猬。那些箭从四面八方包拢而至,邓韶音唯有咬着牙硬上,无处可避,而身后赶过来支援的靖晏军也被这一阵里凌乱而密集的箭雨所挡,手忙脚乱地被拦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虽然许多箭射到面前力道已衰,然而近万支箭要一一从刀刃上格挡过,邓韶音不得已只能将长刀挥舞似一阵风,织成细密的光幕巨网。他早已觉得手腕发麻,进而是钻心的刺痛,握刀的虎口处宛如万针齐刺,有思微微一滞,便有数支漏网的利箭刺在身上,幸而有盔甲阻挡,可也让身体数处见红。

坏了!邓韶音一回头,看见不远处,于焰侧着马定在不偏不倚三十步处,张弓稳稳地对着他,这位穿杨公子竟还没动手!邓韶音只感觉到劲风扑面,骇人的寒意从脚背攀上背脊,一瞬间攫取了他的意志,让他短暂地僵凝在那里。但数年来征战沙场的本能救了他的命,尽管意识还未反应过来,他已霍然收刀齐眉,拔身而起,点足如光柱般掠上云霄!

就在那一霎,染血的长箭掠过他足下,整簇长风都为之震颤!那箭笔直地飞出数百米远,嗖地深深钉入地底,而邓韶音被此一搅动,足下不稳,重新落回地面,靖晏军士围拢过来,将他护卫在中间,各执兵刃与于焰无声对峙。

于焰盯着邓韶音,不耐烦地啧了声,似乎是没想到他还能在危急之际躲过这一箭,但自己绝不会让他再侥幸地逃脱第二次了。他再度拉弓,感觉心血如沸,可饱经练习的手指却冷定如铁,没有半点颤抖,他毫不在意地无视了那些拼死挡在邓韶音身前的人,在他看来,那些也都是可以用一箭顺带击倒的猎物。

于焰拨动了弓弦,张弓,射箭!

然而,几乎是在羽箭射出的同时,于焰面色陡变,不顾劲气的反击将那张金弓倒过来翻覆察看,他手压下去,弓弦缓缓平息了震动,可是他敏锐地觉察到,弓弦三分之一处稍稍往外偏了半寸。就是这好不起眼的半寸,导致他整个计算、瞄准都出现了失误!

“这不可能!”于焰伏在马背上,目眦欲裂,脱口低呼。这张弓陪他走过了若许年,他向来视若珍宝,精心保养,绝无懈怠。他颤栗着抬起头,在破碎的视线中看见了最差的结局,那支箭从邓韶音身侧呼啸而过,偏离着在数丈外跌落在地!

“是谁,是谁动过了这张弓!”视若命根的武器出现了纰漏,于焰难以抑制地慌乱起来。他扫视过周位的人群,目光冰寒彻骨,不论是对着自己下属还是对着靖晏军。

“今天谁动过这张弓,给我滚出来!”他一拍马头,怒喝。

邓韶音等人忙着短暂的休整,而凝碧楼众人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间不敢讲半个字。于焰愈发恚怒,提着嗓子吼了好几声,终于忍无可忍地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然而,在他要发表更为锋利的言辞之前,有个人却忽然截住了他的话,那是个凝碧楼阵营里毫不起眼的黑脸小兵,他当着于焰的面,霍然撕去了脸上、身上的伪装,那黑面具之下居然是身为俊朗的一张少年脸,而他居然穿着一袭猎猎如燃的红衣。

“于焰,抱歉。”他欠了欠身。

“是你!”于焰指着他,万分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