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湛蓝如洗,一丝儿云彩都没有。太阳烈烈地炙烤着江江河两岸,知了也躲在树阴里,细针似地尖叫着。在村人的眼里,古槐已不仅仅只是一株大树,它的苍绿是那么的凝重,是自然的生命之色;它的身躯是那么的挺拔,是自然的不屈之脊;它的根须是那么的深远,已经接到了地下深层,开拓出不竭的生命源泉。
在复职以后的日子里,福增几乎天天都要来到田间地头察看一番。当第一声春雷唤醒沉睡大地的时候,万物开始萌发,春耕了,春播了,福增浑身的血液也与大地一起热腾起来。犁地、耙地、撒种、锄禾、浇灌、施肥,治虫,日历一天天翻过,福增每天都要荷锄去地里查看庄稼的长势,脸上堆满笑容,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有了出息一样,心里想着如何收割、打场,然后再犁田、耙田、撒肥、播种。几度暖风轻轻吹过,芒种季节即将到来,小麦一天黄似一天,已经闻到了醉人的麦香。福增对于小麦的情感,入骨入髓,麦子曾在冬日里波澜不惊地活着,默默无闻地把自己活成一种忍。在那样的季节里,忍就成了一种精神。那时,麦子就坦荡地献出了自己。他在麦地里看着,想着,觉得小麦真是黄土地的宠儿,眼看着它由绿到黄一天天渐渐成熟。成熟后的小麦,挺拔的秸秆是金黄的,胖胖的子粒是土黄的,它永远保存的是黄土地的精髓,特别酷似经过风吹日晒的农民的身子和肤色。小麦就像农民自己一样,从黄土地上爬来,从小爬到大,从懵懂的顽童一直爬到耄耋的老年,最后还要爬回到黄土地去。祖辈如此,生生不息。福增知道,小麦算是最具沧桑感的庄稼了,它要经受北方四个风格迥异的季节轮番煎熬,从秋后播到地里,严霜打,冰雪压,暴雨浇,烈日烤,成熟后还要被强劲的手臂拔扯,被锋利的镰刀刈割,被旋转的机器粉碎,被滚烫的高温蒸煮,最后再到人们的餐桌。小麦是农民的儿子,它的血管里流淌着农民的神韵气节。小麦的一生,就是农民的一生,漫长坎坷,风霜雪雨都要经过。它从破土而出的针尖小芽,长到芒黄穗老的透熟,每一天都需要付出百折不挠的耐力……
想到这里,福增听到布谷在麦地上空不叫了几声,然后飞走了。他仰望天空看到,不一会儿,布谷又急切的叫着远远飞了过来。俗话常说:“麦熟一晌,不拔就荒。”此时正值夏初,刮风下雨,实属平常,小麦熟透,遇风掉粒,泡雨生芽。收割及时,颗粒不丢,收割迟缓,收成减半。站在麦地里的福增懂得,在所有的作物中,麦子的成熟期最短,收割也就是三五天的时间,不赶快颗粒归仓,麦粒就会炸裂在地里,若遇上雨天未能及时收割回来的麦子就会长芽,当地人称它是“芽麦子”。这种麦子做出来的食物口感会差很多,有股甜味,且做不成像样的饭食,比如说擀的面条,就不够筋道,煎饼就烙不成整张,所以麦收一定要立足于抢。如何打好高庄第一个“土地下户”的麦收攻坚战呢?意义非凡,责任重大。福增想到必须加强领导、协调和服务。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谁是合适的将帅人选?不知为什么,福增这时想起了三国里的故事。汉高祖刘邦为了和项羽争夺天下,打败不可一世的霸王,他听了萧何的话,筑台拜将,把兵权交给了韩信。结果,韩信不负众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后,用“十面埋伏”的战法,大败项羽。眼下打胜麦收这一仗,选帅不也是关键么?这个统帅,通过广泛征求意见,福增选定了原贫协主席任老三的儿子、现任村副村长的任良。尽管高庄群众对任良很熟悉,很了解,并不需要宣传和介绍,但是,当时他毕竟只是村里的一个副职。为了做到事权合一,让任良有职有权,便利工作,也为了制造声势,表明村党组织的决心,福增他们举行了“登台拜将”仪式。那一天,召开了全村的群众大会。经过风雨洗礼的高庄人,涌向会场,就像一个个待命出征的战士。在大会上,福增代表村党组织讲话,号召全村群众为麦收而战,为自己而战!接着,福增宣布了决定:任良为高庄麦收攻坚战的总指挥,今年的麦收由他全权指挥。台下,群众掌声四起。因为这样的收获季节,是一年之中最紧张、也是最累人的季节,所以,会后任良便和村民们一起忙碌起来。“麦收一拼,肉掉十斤”,这个谚语,就是麦收真实的写照。走马上任的任良和群众都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两手抓住麦子,弓着身子,用力扯拔。麦收,是华北农村一年的精彩看点。何况,这是高庄实行承包责任制之后,取得的第一个大面积小麦丰收的年份。家家户户,黎明下田,晌午送饭,从早到晚,从不停歇。这时的平原大地广袤原野,四点多钟天就蒙蒙发亮了,村民们在微弱的光影中开始了一天的劳作。他们的腰身快速地在黎明的天空中波动,嚓嚓的拔麦声中,麦子不断地整齐倒地。当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拔下了大片的麦子。
福增知道,收获麦子是个美丽的故事,五月阳光如练,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塑造着麦子。麦子金黄,随风摇曳出扑鼻的芳香。那种芳香让人兴奋,让人感动,让人流泪。拔麦子的手掌开始舞蹈,于是麦子就齐刷刷地倒在农人的怀里,像婴儿一样,那么安详。农民汗水如注,但却沉浸在一种喜悦中。那喜悦让麦子心安,让麦子明白自己没有虚度如水的岁月,它们无怨无悔,因为它们真诚地活过,无愧于生养它们的厚土。拔麦子,是当地民间传说农活中的“四大累”之一:“挖河,筑堤,拔麦子,脱坯”。对于这个收割季节的村民来说,他们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累,一直忙碌并快乐着。只是在汗水漫过脸颊的时候,才直起腰来,取下脖子上的毛巾擦把脸,然后又搭在脖子上,重新弯腰拔麦,他们挥洒着汗水,也收获着希望。
作为农民,福增他们的全部追求都在地里。麦茬地里体弱年老的人专注虔诚地捆绑着拔下的麦子,年青力壮的后生则推着车子飞快地往来于麦地与场院之间。中午的太阳像火一样,空旷的平原无遮无拦地裸露在火辣辣的太阳之下,灼热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也烘烤着村民汗流浃背的身体,高温熏蒸出来的汗液令他们的衣服和身体粘在一起,像被雨淋过一样湿漉漉地难受,更糟糕的是,还有那些蚊虫,嗅着他们的汗味蜂拥而来,一两个他们是懒得理会的,多了痒得难受,他们不得不取下头顶上的旧草帽使劲地煽几下将它们赶走。这些讨厌的小飞虫刚被赶走了,可是一会就又飞来了,莫可奈何的村民只好顶着被它们叮咬的困扰继续拔着麦子。一天下来,村民身上裸露的身上就会有一个一个的小红点,不是飞虫咬的,就是麦芒刺的,痛痒难耐,但这些他们都能忍受,并且脸上一天到晚挂着欢乐的笑容。那是摆脱了一切忧虑的欢笑,那是充满着无限希望的欢笑,那是掌握了自己命运的欢笑。一天,人们看见大路上过来一个骑自行车人,走近一看原来是闫冰的儿子闫风,只见白衬衫扎在裤腰皮带里,带起的风使得背胀如气包,正在地里忙活的人们口无遮拦地低声笑骂道:“这小杂种,好舒坦哟!”口气酸酸的,语调恨恨的,有羡慕,有妒恨,有诅咒。有人心里不由暗想,老子嘛时也能混成人家这样,不再下地拔麦子,那该多有福气呀!
就在麦子基本拔完的这天下午,刚才天边还只是流动着几片灰不溜秋、时聚时散的云彩,也不知啥时候,突然转了风向,本已退到西北方向的云团又翻转回来,越聚越多,越聚越厚,越聚越黑,越聚越低。转眼之间,墨黑的浓云便连成一片,把整个天空都给遮住了,像屋子突然拉上了窗帘,一切都变得暗淡起来,天气更是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这预示着一场大雷雨就要来了。人们感到头脑昏沉,胸内窒息,就连呼吸都不顺畅。偶尔有几只燕子低低地掠过,羽翼几乎触到了地面。趴在路旁的狗,搭拉着血红的舌头,没精打采地眨着眼睛。雨前的闷热,实在变得让人难忍难捱。傍晚时分,狂风骤起,天昏地暗。如不及时收回拔下的小麦,都会穗散粒落,水泡泥埋。车少户多,已经收回小麦的人家寥寥无几,家家户户都是面带焦虑,慌作一团。这时,福增二话不说拉着任良立马出了家门,直奔孙镇公社。晚上不到7点,福增、任良带着公社紧急调拨的10台农用拖拉机“突突突”地鱼贯进村。一边收割,一边运输。不到两个小时,抢在大雨来临之前,就将麦子基本全部运到各家各户。
此后几天,天公倒是作美帮忙,雨霁天晴之后,为了赶时间,抓晴天,不少人家把麦子摊晒在场院,中午,村民们三下两下将饭扒拉完,搁下碗筷,顾不上抽完一锅旱烟,就赤膊弯腰地拉起碌碡,碾压脱粒。看着那一颗颗金黄色的麦粒,他们的脸上浮现出甜蜜的笑容。忙碌的大合唱中,也有不和谐的音符。有一户人家的男人在县里工作,被老婆叫回来参加麦收。他看到各家各户都把承包地的麦子运回自己的家里,不进场,不过秤,不入库,这不是包产到户是什么?他抓住了第一手材料,就赶快跑到县委去报告。********听了他的报告,就打电话给公社,公社又先后打电话给福增和任良,问是不是真的搞了包产到户?福增和任良向他们汇报说,年初定的“三定一奖”办法没有改变。既然是全奖全赔,当然收多收少都是承包户的,无需过秤。至于产量测定,俺们适应新情况,采取了新办法,做法是抽样测产,群众认可,基本准确。这些都是经营管理方面的一些摸索或者说是创新,和那包产到户并不一样。其实,福增心里想,就是包产到户又怎么样?还不是为了联系群众,发展生产,还不是解决温饱问题的一种必要措施么!
麦收期间,一直在麦地里从清早忙活到晚上的福增,由于精力过于集中,身上并不觉得劳累。这天中午他走进已经拔完麦子的麦地,眼前似乎依然浮现出一望无际的金灿灿海洋,他在麦茬地里昂头走着,平静的内心生出一种莫名的激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福增都知道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他身上流淌着农民的血液,知道神圣的土地里不仅仅饱含着无尽的营养,还有父老乡亲的血泪和汗水。午时斜阳之下,福增浮想联翩、恋恋不舍地在麦地站着,这时他就像是一个定格的“稻草人”,显得那么平凡而又神奇。福增知道,庄稼之美是一种纯粹、质朴、坦然、无言之美,没有丝毫伪饰成份。“天地之神秀,日月之精华”这句话用在庄稼身上,恰如其分。走着想着,这时福增想起自己的幼年,那时每到收割谷麦的时候,大人们忙着收割、打捆、运输、脱粒,他和小伙伴们钻进密密实实的庄稼地里,躺在垄沟,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望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忘情的嗅吸庄稼成熟的芬芳。老人告诉过他,夜深人静可以听到玉米拔节声响。那天他便真的蹲在玉米秸旁,耳朵紧贴,果然听见细微的啪啪之音……如今,福增依然看不够那黄黄的麦子。在他眼里,天下万物最美的就是麦子。福增不懂作诗,但是他成年累月地在田垄里播种着诗,一年四季地在土地上生产着诗。当他蹲下身子,深情触摸麦子时,他真的有些麦子诗人的气质了。
如今,福增依然看不够那绿绿的玉米,在他眼里,玉米队列有序、潇洒帅气的姿势,排列如齿的米粒,金色灿烂的颜色,让人怜爱。如今,福增依然看不够那红红的高粱,在他眼里,高粱如同吼着河北梆子的燕赵大汉,一张口就粗犷豪放,父老乡亲们的血液,流进了高粱的脉管,当暖阳姗姗而来的时候,高粱就会随风起舞,舞出一地深红!高庄地里的庄稼似乎也能感受到福增温暖的目光,这种目光就是它们的成长动力。福增喜欢扛着铁锨去田地里转悠,扶起倒伏的幼苗,盖住裸露的根须,引来浇灌的清水……庄稼虽然不会说出感恩的话语,但它会给辛勤劳作的福增以无言的馈赠。看着长势良好的庄稼在风中欢乐舞蹈,福增的心中也在升腾起绿油油的希冀和金灿灿的梦意。往昔生活的磨砺,让福增和村民们对土地有着特殊的挚爱,祈盼土地能够给他们带来基本的生活保障,能够换来更多的财富。在福增的心中,土地就像一个圣殿,自己就像一个朝圣者,对土地充满虔诚的期待。正如一位诗人所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一年又一年,福增一直在与土地打着交道,似是无休止的重复,又似简单的叠加,就这样与土地相伴过了快一辈子的福增,把土地侍候年轻了,自己却正在一天一天衰老。但是他离不开他这辈子耕种的土地,生怕一离开这片土地,这片土地就再也不是他的了,就再也不让他耕种了似的。他的灵魂和精气同这方水土完全融为一体了,这方水土里有他的血和汗,他的血汗与泥土相连!一天黄昏,福增又到村南转悠,他在田间对着土地自言自语,似与老友谈心:以前,俺们起五更搭黄昏,拉犁扯耙,精心地侍弄,力气没少出,活没少干,可到头来,亩产顶多只有百把几十斤,一亩地还要上缴国家不少的税费,还不包括杂七杂八的摊派,到年底还不能填饱肚皮。老伙计,你现在好侍候了!人们播种、收割正在向机械化作业迈进,亩产超过以前一倍还多,原来需要一个多月做完的农活,现在不用一个星期就能做完。上边的政策也好了,不但上缴税费减轻了许多,国家还对种粮的农民进行资助。是啊,福增想得都是实情,慢慢地农民的日子的确好过多了,犁地时有旋耕机,播种时有播种机,收割时有收割机,农民的劳动强度不但大大减少,而且收入却在不断地年年增加。难怪有的农民调侃,说是,“种地少交税,还有补贴钱,忙闲都由咱,赛过活神仙”呢……高庄,就像王家屋前的那株参天古槐,经过严冬的风雪洗礼,当春天来到人间时,它又重新长出了茂盛的绿叶,更加挺拔,更加光彩。它在郑重地宣示,高庄贫穷落后的历史即将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