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天涯一骑泰山平,征辔伴前程。囊锥颖露,情操高义,大酒结良盟。江湖风雨杜衡漫,聆干戚铮铮。
豪侠萍踪,赋诗相戏,惟有少年璎。
21世纪最优雅的抒情
文/龚静染
在中国,永远有一张诗歌的酒桌是属于李海洲的;在重庆,在那个略略还显得有些激越的城市,李海洲总是会被人想起。他迎接着五湖四海的兄弟,骄纵着诗歌的如花似玉。也许他太像这座城市了,他的诗歌也是这个城市我们可以触摸到的一部分。
海洲少年成名,早年他曾用青春和隐秘成长中的英雄之梦来行走江湖,后来他的诗逐渐变得强韧起来,诗中的自我日趋成型。在重庆在那个巨大的隐喻之下,他把所有意义的碎片打碎后重新拼接在了一起,抒情的价值在他诗歌里获得了新生,而这座城市与一个诗人的关联,或许就包含了诗人与之在审美上的亲密关系。
海洲诗歌的独特在于,他最大限度地使用了词语的物理功能,让它们在相互间的碰撞中产生出巨大的张力,而语言的化学变成了诗歌的汁液,并生长出了抒情的璀璨之象。
《枕雨书》:穿越现代与古典的时间真相
很多年以前,白云过隙,时间流逝,正如现在一样。
很多年以前,世界是欲望之渊,是生命畏途,而诗歌是我们唯一与世界为敌的武器。那是一个云蒸霞蔚的年代,身体里不可阻挡的力量,要掀翻一切秩序的栅栏,闯进生命的鲜美果园。
而现在,时光已经苍老,诗歌的豹子安然入睡。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世间的蝇营狗苟,并在冲淡的岁月中耽于怀想。但当我读到李海洲的近作《枕雨书》的时候,仍然被深深震撼了。什么东西在萌生?什么东西在芳香四溢让人沉缅?诗的冲动在唤起,在记忆间沉潜,而这样的人冲动就来自于那场有些晦暗和不同寻常的绵绵细雨,以及“枕边的河山”为我带来的漫漫时光。
李海洲,当我在重新打量这个人的时候,常常想起的却是多年前那个略显青涩的年轻中士,1994年,成都武侯横街上那一场场旷日持久的诗歌酒事,让李海洲彻底成为一个疏于纪律的自由主义者,也让他成为一个更为纯粹的抒情诗人。二十年后,时过境迁,我已经完全看不出短暂的军旅生活到底对他有过什么影响,但对诗歌而言,他的才华却早早地显露了出来。曾经在更多或者说更年轻的时候,他就把他那些用不完的才华用来行走江湖、喝酒打架;用来胸怀世界、无所事事。也许在李海洲还没有读过兰波之前,他就是中国的兰波。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对于一个精力过度旺盛、才气过于横溢的人来说,他的确需要消磨掉一段乱七八糟的时间,更需要在璀璨之前经历一些灰暗。和兰波一样,李海洲诗歌中的早慧气质无与伦比,而这种早慧让他尖细而敏锐,让他的诗歌在经历了生命的淬炼后变得异常的诡异。
我们已经看见,《枕雨书》正在延续着一个在混沌中蜕变的诗歌传奇。
事实上,对一首好诗的评判,任何理论都将是贫弱甚至苍白的。诗歌容忍天才的挥霍无度,但天才不挥霍又能怎样?在众多忘情于文字的兄弟姐妹当中,许多人一直在诗歌中寻找真义,但遗憾的是,诗歌却在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在用有限的才情维系着对诗歌越来越深的误解,而这样的事情已变得很寻常。我一直认为,诗歌就是天才的事业,不是循规蹈矩的人玩的游戏。
在《枕雨书》中,才华横溢自不待言,而我看到了李海洲的肆无忌惮,他甚至让人产生“炫才”之虞。他在那些晦暗、偏执、生硬的词语和意象中随意腾挪跳跃,在诗与非诗的临界点上逍遥舞剑:“下一站:是天堂,还是沙坪坝?//是沽酒相邀,还是夜抱美人归?”鬼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这重要吗?这大概是他对汉语诗歌的一阵“乱劈柴”,他甚至已经忘记了那些装模做样的主流趣味,正统的美学逻辑被他打得碎成一地。这就是李海洲,有着某种不屈服和不可理解,支离破碎,不知所云,但你必须承认,这是一首好诗。
在读《枕雨书》的时候,我会想起李贺,也会想起柳永、李商隐,但这样的联想显然是不具现代意义的。很多年以前,呵,这句话又出现了,我读过李海洲一首关于女兵的诗,那是我读到的中国最好的军旅诗,诗的名字叫《十二个女兵走过大街》,纯正而优美,那是正步走出来的东西,也是他的诗歌底子。可以这样说,很多人现在还在努力的东西,他在十七年前的1994年就已经达到了。在诗歌上,才华跟时间没有关系,花费时间的事一般让庸才去做。
在这十七年中,《枕雨书》的出现是李海洲与这个世界砥砺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他写过长诗《有容》,而相比之下,《枕雨书》更为成熟。我常常认为,抒情诗人是危险的,因为他们太容易拘泥于小情小调的雕琢,而在语言的甜蜜中迷失自己。但海洲现在更加懂得隐藏锋芒,在叙述中也更加冷静,在《枕雨书》中已然呈现了某种大气象,这是海洲的进步,也是他今后的诗歌值得期待的理由。
实际上,《枕雨书》为我们呈现的远不止这些。在这首诗中,词与词、句与句之间所调动的经验、情感都在形成一种解构,所以,我惊叹于藏在大面积抒情中的后现代特征。而最让人感慨的是,海洲在诗歌中对古典的穿越也是随心所欲的,他不可思议地在诗歌中拥有了一种旷世情怀,这个重庆男人凌驾于所有的朝代之上,把今天的女人送到遥远的一个年代,而把古代的一个女子揽入怀中!
但是,时间的伤痛不会因为精神的欢娱而消失。过往的岁月,空落而寂寥,“恍如隔世”“轮回”一直萦绕在李海洲的诗里,而《枕雨书》一开始就定下这样的基调:
它如此稠密,状若游丝
借夜读的时光漫上我枕边的河山。
诗人对时间是敏感的。但李海洲的伤感不是落花流水似的,他有的是对时间的疲惫、失望和无奈,前世与今生被他一眼望透!这样的诗让人在顷刻之间白发苍苍,闻到“蟋蟀潮湿的坟头”的气味,但这是谁的坟头?谁又是那只蟋蟀?它是否在最后的雨夜里心力交瘁?谁将在“和往事相依为命”中大废不起?
《枕雨书》既有莫名的时空感,更有个人记忆的交错。在“复杂”的抒情中,我惊叹于诗人的游刃有余,枝蔓重生而不失均衡,意象繁复而厚重不减。我想,这不仅仅单纯是诗歌的技艺问题,如此庞杂的东西需要一个盛大的内心。所以,我认为这是一首内心的史诗,它把一个人对世界的理解与想象悉数收入其中,但它跟那些宏大的主题写作没有任何关系,跟那些大而无当的装腔作势绝对不同。《枕雨书》的灿烂是因为它承受了人间的伤痕累累。
《枕雨书》也是写给自己的。这个“自己”在古代的路上行行止止、花落满肩,又在现代的路上轻裘肥马、把酒言欢,诗人在现代与古典中寻找栖身之所,《枕雨书》就是一个现代情感的古典秘籍,把时间的真相偷偷地说给自己。
当然,它也是写给无数人的——美人、隐者、转世的青年、焦虑的鸟雀、哭醒的伴侣、忧伤的笼子、名字里水太多的人……在重庆,在那个硬朗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人内心藏着细腻与柔情,他既是理想主义,也是英雄主义者;他有儿女情长,也有深切至爱;他要抓住,更要给予,“我要留一些短诗给你//生命的楼道很长,他们是你行程中的灯盏//当你想起这些诗//大雨初歇,我就在你身边。”(《枕雨书》)当这样的诗句在我们的城市上空飞扬的时候,一定,是的,一定会有人为它而哭!
由于《枕雨书》浓郁的抒情性,我想在此赘言几句。说实话,这不是一个抒情的时代,当然我指的是那种田园牧歌似的抒情,物质的生存正在大规模地侵蚀精神领地,而由此对文字激情的压抑正在深深地影响着现代诗歌。没有抒情还有没有诗歌?这是一个问题。当然,我们已经看到了现代诗歌写作中对抒情的消解,叙述成为主流趣味,但对于诗歌写作的多元性而言,抒情肯定是不能偏废的,哪怕是隐秘的抒情,因为诗歌的本质是抒情,抒情就是诗歌的基因。而我看到的正是一种全新的气象,《枕雨书》所展现的汉语的可能性与先锋意义可谓洋洋大观,李海洲的努力正在颠覆对抒情诗人的传统定位,他打碎着抒情,又重建着抒情;他的抒情让人似是而非,疑窦丛生,同时又张力十足、令人叹为观止。这是一个在锋刃上滑冰的人,更是一个在伤口上跳舞的人,他让那些“花事凋零”的宫女满面春风、桃之夭夭,让那些落入平庸的文字重新咆哮、战栗不止!
很多年以前,那个习惯于用拳头解决世界纷争的青年,现在他更喜欢用老谋深算的方式来展现诗歌中的抱负与野心。一首《枕雨书》分明是借着一场空蒙的细雨在穿越时光的声色犬马,但李海洲说,“你要关住你的乳房//然后写诗,并且在雨天的深夜寄给我。”
《秋天传:二十四歌》:怀里住着一个宋朝
其实,在一个春意盎然的季节来谈论秋天多少有些突兀。
就在我的窗外,柳树正在发出新芽,桃花灿烂夺目,雀鸟纷飞,鱼虾涌动,河岸正弥漫着一股难闻却生机勃勃的腥味。在这样的季节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当下的,春天仿佛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如果有瞬间,春天就是一个一个的瞬间。而现在我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说说秋天,说说这个巨大意象下一些美妙绝伦的语言瞬间,飘忽而又有种距离感,这样的感受注定奇特。
《秋天传:二十四歌》是我在这个春天里读到的长诗。尽管对于诗人李海洲的写作风格我非常熟悉,但还是不得不震撼于他这首长诗的独特表达:一个絮语者和精神流浪者用了二十四首短诗来构建庞大的乐章,并准备让秋天永远凝固在文字里,那些在细腻质地中的灵光一现和天才式的火花绝对不会沉寂,那是因为秋天有着“灿烂的、想哭的速度”;那是因为“在秋天,中国是美的”。
有人说,秋天,微寒,正适合写诗。也才有了这样的开篇:“我将在120岁的时候睡去∥在下一个人写到秋天的时候醒来。”如此宏大的开场,让我们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它比微寒更加彻骨,我相信精神的遨游始于一种空明与澄澈。
在李海洲过去的诗歌中,青春意气策马扬鞭,天才而唯美的语句动人心魄。但这首长诗却有了“人在菊花里”的幽微与“秋天取走了燃烧的人”的炽热,以及“童年的树木比肩而飞”的飘逸,只有秋天的深厚才可以让“鸟群把每条路都重新飞一遍”。这样的诗,每一句的后面都可能有着一个传奇。让我们来看看诗人是怎样叙述秋天的:
这个秋天,拥有世界是不够的
拥有起义和良知是不够的。
这个秋天,高粱酿酒
粮食如花似玉
鸟群把每条路都重新飞一遍。
其实,在我读到这样的诗句时,才感到了人类对于情欲的饥渴,《秋天传:二十四歌》与其说是在倾诉,不如说是在喃喃自语,它仿佛没有特定的对象,语言美到纯粹,也正是这样才化解了肉欲的横冲直闯,最终呈现出了诗歌的纯度,就像酒不是为了醉生梦死,而是为了让我们的身体云蒸霞蔚一样。在李海洲的另一首诗中有这样的句子:“大地坐在潮湿的木船上∥自由得如一个女儿。∥像我梦见的诗经、蔷薇科∥像我梦见所有的爱都苦尽甘来。”(《湿地记梦》)这是一种单向的面对,他的面前恍然有个巨大的物,但这个物其实是不存在的,虚无又还原成了散落在开阔地带中的诗意碎片。
《秋天传:二十四歌》具有古典的纹理,密集的意象犹如“繁星的营帐”,但我惊讶于诗人对于语言钻石的精雕细琢和对才情的挥霍,它常常会把我们引向一种危险的抒情中,但又不难发现隐约可见的个人叙事和精神远游,在重叠起伏中轻盈转换,形成了诗句间的巨大张力。相比而言,《曲谐或误读:献给贝多芬和我自己》中有更多坚硬的东西,思想和伦理散落一地,艺术的同盟者在纸上握手言和,但从飞翔的角度来看,就要更为沉重一些。
进入21世纪的中国诗坛,写作长诗是很多诗人的梦想,但在长诗写作的驾驭上并不是每个诗人都能得心应手的。海洲之前的《有容》《枕雨书》《咖啡慢》是非常优秀的范本,所以说,每一部新作都是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对自己的一次全新挑战。《秋天传:二十四歌》从构架上看有了新的视野,并坚守了对文本的理想。在过去的诗人中,里尔克的长诗无疑影响过很多人,但很少有人关注过他诗歌后面的神学思想,我想一首好的长诗一定要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比如里尔克,比如李海洲。
多年来,我还一直喜欢李海洲那些灵动、华丽的短诗,它们就像冰上的舞蹈,对唯美的迷恋已经到了锋利的程度。是的,他的诗中银光闪闪,常常有惊心动魄之处。当然,海洲的诗也有悱恻缠绵、软玉温香的一面,“早晨的发尾,夜晚的上唇线∥我记下大雨中的拥抱∥记下摇滚乐,迷乱,乳白的体香。”(《谁寄》)这样的诗句弥漫着香艳而暧昧的气息,但他在这样的气息中沉迷,也让他的诗呈现出柳永般的荼蘼景观,可以说是“杨柳岸晓风残月”的现代穿越。所以李海洲会把柳永当作“我走失在宋朝的右手”,然后泪流满面地写下:“苏杭从此孀居∥戚氏和媚娘,焚香、沐浴∥为一个朝代更衣。”(《柳七在秋夜离开》)
在当代诗歌中,对抒情的消解是一种潮流,海洲的诗无疑是个另类,他的诗行在快速有力地滑行,冰渣四溅。他好像没有节制,任由词语的奔突,他的诗独步当代,无法模仿。他之所以如此坚持,是因为他认为现代诗歌应该有属于中国的方向,那就是对《诗经》的致敬,对唐宋的致敬,“从平仄、音律,从对酒当歌中回来”。从这点上,我们不得不说他是新古典主义诗歌的首席先锋,他仍然在抒情的道路上快步疾行。其实,在西方诗人中也有不少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崇拜者,甚至在他们的写作中都加入了很多中国元素,有些还是图解式的。反观中国当代诗歌的叙事风格,更多来自西方传统,很多诗人是从西方的文化资源中展开飞翔的翅膀的,这说明诗歌写作具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个人微观诗学的蓬蓬勃勃,正是当代中国诗歌值得期待的原因。
让我们跟着李海洲再回到秋天。李海洲说,“给秋天写传的人,怀里住着一个宋朝。”当然,这是一个文学的抱负,古典不是眺望,而是胸怀,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诗中大宴宾客,豪情万丈:“请吧,兄弟配茱萸∥儿女食蓬饵,全国痛饮菊花酒。∥请吧,秋风沉醉的重庆∥落日高悬的大江∥请月上高楼,游手好闲。∥请一意孤行的秋天推开所有的窗。”(《秋天传:二十四歌》)。也当然,宋朝是那个小小的宋朝,重庆也是那个小小的重庆,在植物与古意中的城市肯定不是钢筋水泥所造,这样的情怀分明是江南的,是李海洲的,而江南也只有通过李海洲笔下的秋天才能够回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