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冬的石板路,带霜的梧桐
有两个人飘零着街道。
那场未完成的雪事,挂在欧式的窗檐上
挂在岁末的后记里。
一年的叹息,像下午低缓的时光
被漫长的寂静印成几小朵暗花
一朵用来怀旧
另一朵用来调整命运。
墙上的挂钟,仍然是你离开时的样子
角落里似曾相识的人
温婉出光线暗淡的南方。
那盏微微晃动的六角形琉璃灯
照着心底的大海
也许会照出不可知的憧憬……
卡尔和燕妮,正在忧伤地死亡。
2:
冬天深到春天苏醒的时候
老式唱机在寂寞中沙哑着流年。
咖啡师打成泡沫的牛奶,冷在婚姻的中途。
靠窗的雕花木椅上
生活的咸淡像一场民意
依然带着两个人辩论的余温。
啜泣者和宽恕者,当他说出模糊的往事
星星就亮起来
映出秀发披肩的脸。
在眼底栽花,在心里种草
呵气成雾的日子,冷寂多么幽深
仿佛从薄霜里抽出的梦境
两只狐狸,悄然滑离了社会的舞步……咖啡师调制着时间的减法
乳白和微黄色的液体间,原料化掉
深情的人一再迷路。
3:
一札焦黄的照片、一锹发脆的记忆
被图钉装订成一格一格的寂寥。
茶色风扇把心转乱,天暗下来
生活的教堂里
修女从红墙探出头
昨夜的梅香,压住她黯然消瘦的乳房。
藏在宽厚袍子里的牧师
慢慢从烟花走到柳巷。
隔着十里烟雨路
那袭琵琶襟的旗袍,可以通衢
也可以挂在蔓草摇曳的民国巷口。
如果时代向左
生活是否可以靠右?
旧时光里漏下女儿红,一枚胭脂扣
扣死过多少飘零的风月?
上个时代的气息,也许就和今天一样
我们喝着咖啡,低下头的时候
两个人的影子变老
时光要把他们订在明天的墙上。
4:
从冬至到小寒,我经历着三场怀乡病:
诗歌、生活,以及理想。
梦的十字路口,心痛的汉语亮着应急灯
它要等待那个抽身而去的人
绿色梅花开出白色江山
你应该默诵着诗篇沿路返回。
理想在选择下一个入海口
曾经的激情,让我们纸上相聚
也许是观念的分歧
两个人失之交臂
相忘于一贫如洗的大地。
只有生活仍然是绝句的模样
每一次带泪的吟诵,
都意味着身体的聚和散。
你的奔波、热血
青春课程里此消彼长的厌倦
十年后化土为冰
印刷在新闻纸不被理解的另一面。
下一个预言里,谁开始率先退场?
而雨凉如故
岁末的列车正在抵达中年。
5:
可能要相拥五分钟那么久
才会忘记落雪的社会、道德的贞洁。两杯温情的咖啡
羞涩的青丝无法理解的苦闷
要到发白如银的时光
才开始慢慢回甜,
甜到生命和泥土相拥的回望。
我们浇筑的蜂巢还在吗?
喁喁私语的两尾游鱼
在休书和氧气里,让冬天冷着离歌
脱下束缚的花衣裳。
可能要回忆一生那么久,
多年后的某个黄昏
咖啡冒着热气,你忆起我年少气盛
落雪的幽独里骑着白马。
我想起你青春貌美
推门进来的时候,油纸伞上
仍然飘着2010年的雪花。
?6:
天色有些微寒
他厌倦晚餐前的邀请。
远游归来,悄然把河山关在体外
灵魂出让给阴郁的冬日。
世界敲门的时候
他仍然沉睡不醒,身体里的暗礁
像一个疲倦的总统
颓废地和谈,或者进入预料的僵局。
许多人想在春风里升上去
而他想落下来
从不朽降落到腐朽,从原回到罪。
这就是一个人的底线
理想换防,黑白胶卷里的特洛伊
铅灰色里出现海伦的面孔。
世界多么无知,胃寒,齿冷
冬天渐渐深了
他慢慢把自己关在地球之外。
7:
街景暗淡,季节的颜料洇出黄昏、星星。
冬日的重庆是一张画板
我们是调色的情侣。你是罂粟油
我是亚麻仁
咖啡馆是冬天里明暗调子的玛丽湾。
带着天空飞落的灰雀
站在泡桐木的眉毛上
它是这寂静时光里唯一的客人。
我们调制着颜料
调制着一只关猛兽的笼子
——刻刀关住了我,却放出了制度。
小风吹出的花瓣
荡秋千般起起落落,
却被轻轨碾为冰泥。
你一直在薄涂着自由和默契
而我是你永远涂不出去的外框。
8:
蓝山的酸味,适合寂寞中湿润的人
中美洲沉湎在杯底
花医和药农,黄昏时走出庄园
杂草般潮湿的情欲
慢慢深埋在荡漾的一杯黑暗里。
继续着牙买加手艺,
咖啡师用一根银勺
从冬天的身体里取出一块冰
取出生活、旧衣服、汗液
这些寂寞中的柠檬酸
和咖啡一样,来自麝香猫的粪便。
整整一个冬天是多么漫长
佃农在雪中消瘦,有足够多的时间
他们独享着高海拔的屈辱
如同现在,蓝山孤单的酸楚里
你可以在寂寞中打烊一小部分人生。
?9:
老式唱机的沙哑声
解开了枯枝上的败叶。
那风里的少年,围脖洞开
或者手持美人像在吊脚楼下叹息。
中间隔着沧海
隔着灰白的耶稣的路。
你眺望过的万物,就像一本劝诫书
撒满迷失的灰。
天堂还很远,春天还在途中
你看见了吗?物是人非的重庆
幽深、清冷,裸露着从前。
你想起那些离别,雨夜里悄然远走的友人
想起比初恋谦逊的黄昏恋
——是该埋进半杯咖啡里
还是窖藏在一壶陈酿中。
10:
像春天骑着一辆单车慢慢赶来
旧画报一样的音乐,用木结构的屋檐
用青苔斑驳的颜色
慢慢抵达霜降后木格窗边的眺望。
有一种肉体上的安静
或者思想上的懒
经历着沙沙走动的美和自由。
黑色唱片在证明:忧郁还活着
忧郁需要赞美诗。
半透明的薄膜密纹
唱针织出的古怪画面印在淡黄的墙上。
就这样无所事事地老去
意志是拿来消磨的
游手好闲是躺在雕花椅上的江南。
煮一杯咖啡吧,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很快就一起变老。
11:
阴云的推土机,推出铅灰色的下午
睡吧,民国光线中的青年
日子大废不堪
咖啡馆是买醉的摇篮。
那些风流韵事,被晚雪的簌簌声
盖住了幽深的睫毛。
梦可以接纳一切
生活的屠刀,可能会在梦中变软吗?
沉沦丛生,让沉沦
想起耳鬓厮磨的理想;想起年少时
红卫兵墓地上跌宕的衣冠。
那些未开的花,
和你一样,下午就醉了
碌碌无为的人间,遁世的青年
还在用汉语寻找天堂。
小酣后,咖啡馆里香气优雅
远处的烟雨街,一个捡菜叶的女人
勤劳而辛酸地走过
她和此刻的你,形成鲜明的对比。
12:
把持不住的,终于被霜寒吹熄
信念、美、自由、
喝咖啡的姿态。
原野入怀,解冻前的铁锈色
像胸中捂着盖子的春天
如此斑驳,抽穗的欲望孤寂地萌动。
有几个黄昏,天空贴着玻璃
蜷缩在藤椅里的人,远望这一切
远望冰雪锁住的外滩
而暗流涌动的沟壑
就是他怀中迂回百折的愁绪。
如果不在想象里腾出一些位置
也许放纵就会让他瘫软,变为稀泥。
独立檐下,仍然没有钓到那片雪意
黄昏的咖啡馆光线暗淡
脱缰的人枯守冬天
也许,没有人能对孤独把持得住。
13:
在幽闭中听眼睛说话
咖啡桌像小姨娘,监视着两个人的言行。
你从晚清走来
但又活在宋朝的光线里。
那个叫小潘的妇人
后来把坟墓从阳谷县迁移到咖啡馆
我和她的会面,隔着落梅和酒
一地偷窥的头颅,
撞坏在道德的南墙。
是欲望的扁舟,将我们发配到江南。
能否请历史把演义重写一遍
写上醉生梦死,男欢女爱
写上霜降时,狐裘和香气湿了除夕……
而小雪就要到来,官人负手临窗
炭炉上的火,冷着身体
冷着情色的屠杀
那对露水夫妻
自己怎么可以选出一个社会?
14:
春天还在一辆慢车里
就像逝去的日子埋在往事的咖啡杯里。
寂静的教堂,牧师修剪经书
弥撒声清洗着大地的白头
清洗着黑色衣兜里
冬天写给春天的绝交信。
诀别中踱步过来,从怀中取出落日
取出潮水和尘埃里的皇帝。
回到前朝的两位王妃,一位叫绝望
另一位叫灰心
她们靠在栏杆上吹管弦
霜降的夜晚
她们把自己在冬天的深处吹散。
如果大地被关在风雪的门外
如果薄酒独自成冰,怅惘和追忆
能不能从逝者漂泊的木棺上
长出洗心革面的花?
咖啡馆熄灭了小炭炉
熄灭了旧的一年
如果是孤寂,就让它继续加深。
如果是旅程,就让它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