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陆刀刀】
他们迎来一次次短暂相聚,而后长久地作别自己的儿女,就这样留在原地慢慢老去。
1.
第一次吃到鸟柿子这种水果,距离第一次知道,时光蹁跹而过二十年。
我记得是在外婆家过暑假,外公去碾新米,作为一条尽责的小尾巴,我当然随时跟从。在等待碾米的间隙,外公在作坊四周走动,指着一树青得让人嘴巴发酸的果子对我说:“这叫鸟柿子,到九、十月熟了就能吃了。可惜现在太涩,入不了口,小好吃鬼,你得那个时候再来外公家。”
小时候的我确实好吃成性,那时候吃货这样的萌性还未被大家认可,然而外公说起来却那么随意自然,满心的溺爱溢于言表。大约在这个豁达的老人看来,小孩子爱吃贪玩都是天性,不需要加以任何疾言厉色和约束,就像瓜熟蒂落,等到了年纪自然一切事理都明白,会知道藏拙,会知道害羞。
我热切地望着那一树的青果子咽了一口口水,却并没有像在家里一样胡搅蛮缠,只是暗暗在心里记住了,等到九、十月份我要缠着爸妈带我再过来。这种乡野间路边果木,也没人看护据为己有,但是外公并没有摘,哪怕是满足一个孩子热切的好奇和馋嘴。关于鸟柿子的记忆在那个暑假定格。
直到2013年,我路过水果店看到它,总觉得分外眼熟,走近拿起一看,幼年关于它的记忆全部涌入了脑海。鸟柿子色泽如大柿子,形状却像圣女果。二十年后再相见,哪怕只为验证外公的说法,也是要买来尝一尝的。味道果然如外公所说,很甜也很美味,然而我却再也不能打电话给外公,笑嘻嘻地告诉他这一切了。
在2012年的年底,外公和外婆一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时间似乎也还没有过去多久,一看到这两个字眼,鼻子还是很酸,眼睛也瞬间热得蒙上水雾。我不知道是怀念童年天真烂漫的自己,还是怀念那两个在我年少时无私爱护过我的老人,只是知道那样温馨又惬意的时光再不会回来。
2.
关于外婆家最初的记忆,来自小时候每次短暂的寄养。一般都是我爸带我过去,吃过一顿饭后,我爸人就不见了踪影,放任我这个被抛下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弄得尘土飞扬,哭得肝肠寸断。外公和外婆都是相当慈爱的老人,我哭就随我哭,我闹也随我闹,只会温和劝说几句,转移下我的注意力,从未因此把我拎起来暴揍一顿,跟我奶奶的待人之道有天壤之别。于是我就这样渐渐不哭了,等我每天和外婆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后,也就不再想起狠心把我留在外婆家的爸妈了。
外婆家在距离马路很远的村里,门前有零星几亩荷田,右边是一塘碧水,后面靠山。山里松树蓊蓊郁郁,天气暖和,雨水充沛的时候,松树林里有很多蘑菇,也就是超市里卖的“松菌”。我像一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外公的身后,每天早晨都催促着他早早起床去采蘑菇。而等到冬天,松树林又会遍地长另外一种菌,金黄色的很结实一大朵,我们就叫它牛屎蘑菇,并且将它假想成原子弹,双方打仗的时候,一脚飞踢过去,一朵金黄色的花就炸开在地上。大家玩得不亦乐乎,也不需要打扫战场。每到夕阳西下,外婆就站在家门口大声叫我的名字,让我回家吃晚饭,名字在山间来回荡漾,连绵不绝。我就大喊着回应:“我马上回来啦!”然后那个“啦”字就像皮筋一样回荡很久,外婆的笑骂声跟着响起来:“你这个调皮鬼!”
每一天都是这样循环,却从来都不觉得无聊。
等到我养得膘肥体壮的时候,我爸爸也要过来接人了。爸爸每次来外婆家接我,总会看着我笑眯眯地说:“外婆把我们家小胖坨照顾得这么好,吃了什么肥料居然长胖这么多。”
我那个时候还不太知道吃肥料是骂人的话,立马反驳我爸爸:“没有吃肥料,我天天吃肉呢。”于是一屋子的人都哄堂大笑。现在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小时候对外婆家印象最深的两道菜,是红烧肉和清炒河虾。但当时我自己家里,吃肉也都是在过节的时候,外婆家中并不宽裕,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变出这一切来的。
3.
有段时间我很希望爸妈把我送到外婆家去寄养。事情没有如我所愿,寄养孩子不仅仅是几顿饭这么简单,大人之间的事情我不明白,最后反正是我和弟弟留守家中由奶奶照看,爸妈一起南下广州打工去了。
在这两年里,生活像是撕开了新的裂口,我奶奶一个人管六个孩子,我是唯一的女孩子。在我奶奶的观念里,操持家务基本上和女孩子画了等号,尽管这个女孩子只有十岁。我洗了全家两年的衣服,在假日还要负责做饭,有一次奶奶生病,我半夜醒来做全家人第二天的早饭,家里面没有钟,做好饭之后也不清楚时间,我就挨着炉子烤火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就这么一直到天光大亮。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最气不过的还是奶奶的冥顽不灵和暴躁的脾气。学校不时需要交一些资料费,我奶奶每次都跳脚对着我把学校领导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坚决不给我钱。为此我一次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老师点名,然后再被老师赶回家拿钱。到这时候我奶奶又要为我中途回来骂一顿,最后却还是会给我。在交资料费这个恶性循环里,一个小孩子的所有自尊都被粉碎,所有的敏感不安都源源不断被滋养出来。
这两年里,每一分每一秒,除了望穿秋水地祈祷在家门口竹林的拐角看到爸妈迎面走来的身影,唯一的指望就是去外婆家过暑假了。
那是一年中最温馨的时光。我、弟弟,还有姨妈家的孩子都聚集在外婆家里。夏天是物产最丰富的时候,而外婆家那一片的人们多勤劳,种西瓜、养鱼塘、采莲子,好不热闹。弟弟们清早都会偷偷溜出去,在荷田里面采最嫩的莲子。外婆则一早熬好野枇杷水,搬出来一张小桌子。我们所有人都坐在家门口的大树下喝枇杷水。而外公就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在我们的央求下开始讲《西游记》或者《三国演义》。最记得的是他用家乡话学着诸葛亮哭周都督的那一段,我们全部围着他哈哈大笑,纯粹是被外公的哭功逗笑了。后来想想大约外公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帮人念祭文,因而模仿起来真是小菜一碟。
夏季多暴雨,门前的池塘闸口一涨水就有很多小鱼跑出来,外婆专门在闸口的下方围了一道捞鱼的竹篱,一场雨下来往往可以捞到五六斤鱼。在没有冰箱的夏天,外婆会把这些鱼料理好之后,再用油炸透,之后一段时间的餐桌上都会出现这道红焖鲫鱼。外婆炒的另外一道好吃的菜就是辣椒炒蛋。正宗的土鸡蛋,炒上家里的青椒,鲜香扑鼻,记忆里就连妈妈也没有做过这么好吃的炒鸡蛋。
等到外公家里的东西都被扫荡一空时,暑假也要到尾声了。我曾和外婆抱怨过交资料费的事情,当时外婆没有多说什么,也并没有责怪我奶奶的不是,只是在送我回去的山路上,拿出六十几块的零钱给我。那个时候我一学期学费也不过三百多,六十几块钱无疑是一笔巨款。我虽然害怕奶奶的喜怒无常,却也从心里体恤外婆外公的不易。
然而外婆很坚定,她说你悄悄藏好了,下次你奶奶要是再为难你,你就自己拿钱去交给老师吧,还有这事不要让你阿姨她们知道了。你妈妈爸爸不在身边,外婆也能力有限,只能这样帮帮你。
她无奈又怜悯的笑容,将我的心顿时揉得皱巴巴的。年少不知愁滋味的我,第一次频频回望外婆站在山坡上遥遥挥手道别的身影,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这一程路这样短,短得不够我将外婆再好好看仔细些,短得转过几道弯就再也望不见我外婆的身影。
而那六十几块钱我一直藏得很好。对于一个没有任何零花钱的孩子,我也忘记我是怎么忽略零食的诱惑,不曾随意用过那笔钱,哪怕一分一角。直到我妈妈回来,居然还剩下了二十几块钱,我把钱全给了妈妈,也告诉了她这些事情。妈妈当时就一个劲儿掉眼泪。后来我们家也有更穷的时候,然而爸爸一个人在外再辛苦再难熬,都没有再让妈妈离开过我和弟弟了。
4.
我记忆里的外婆,跟妈妈所形容的外婆,却还是有出入的。在妈妈年少时,大约家中事情多,孩子也多,她并没有得到特别的爱护,但是也没有被过分地苛责。不过若与她的同龄人相比,甚至和我爸爸相比,她的处境可谓还不错。我妈因为满月时发耳疾,辗转很多家医院都不见好,然而外公说没事儿,听不见就听不见,以后多念一些书总归是不会坏到哪里去的。外公骨子里十分乐观豁达,外婆则是脾气较为急躁一些,然而在对待子女上面,他们却一致地心性淡然,不因别人光耀门庭而心生攀比,只专注于自家的事情。当孩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后人的平安喜乐就是他们唯一的所愿所求。
到了孙辈,可能隔代的关爱总是带着更多的小心和周全,这也使得隔代的亲情反而更加亲密。外婆生病期间,孙辈们全都从外地赶回来探病,而外婆和外公的葬礼上,我舅舅作为唯一的孝子,分身乏术,也是我的弟弟们长久地跪在灵堂前面,代替舅舅行孝子之礼。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群平时还被捧着的小孩,已经长大成人能够独当一面。
外婆的周全和小心,更多的是无微不至的细节。在我妈呵斥我们时,我外婆总是会用眼神责怪她太过严厉。而更小一点的时候,我弟弟不小心从田坎上摔下去,我外婆第一个跑过去,把他抱在怀里呵了好久的气,并且还特意按照农家压惊的偏方,跑了很多户人家,凑齐了百家米,让我弟弟枕着睡满一年然后煮熟吃掉。偶尔外婆也非常粗心,有一次我莫名肿了半边脸,外婆家偏僻离街上远,也不方便去请医生,我说没事过会儿就消下去了,外婆却坚持拿红花油给我擦脸。红花油本就呛人,结果擦到最后熏得我眼泪横流,把外婆吓住了。而我哈哈大笑告诉她不是疼的,是让红花油熏的,她才放下心来,又一边念叨自己,外婆太粗心了啊。
唯一一次见到外婆发火,是小姨夫不管生病的表弟自己跑出去打牌喝酒。那一次外婆动了大怒,我才知道永远不生气的外婆也会有发火的时候,并且还是挺厉害挺唬人的。不仅把小姨骂得直掉眼泪,而且骂得小姨夫从此都忌惮老人家几分,对于家庭的责任感变强了许多,不知道是觉悟还是单单害怕外婆再去教训他,总之还是有了很大的改观。
5.
我因为读书的缘故,离家越来越远,也越来越久。每年能够见到外婆的时间,差不多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一年几次见面,每一次都能感觉到老人们正以我们看得见的迅速苍老下去。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外婆外公你们慢慢老,等我赚钱了就让你们多享享福。
记得我领到第一笔工资,迫不及待地去商场给奶奶外公外婆每人买了一套保暖内衣。我把衣服拿给外婆时,外婆兴奋得像个小孩子,她本来是进房间拿东西顺便和我说说话,结果一拆开衣服就忍不住试了下效果,她说外婆正缺这么一件保暖内衣呢,乖宝你有心了。
那个时候我想,外婆你等着,我会买更多的衣服给你呢。驱车离开的时候,回望后视镜里面两个老人站在山坡上挥手的身影,这两个庇护过我成长的人,如今都佝偻了身影。他们迎来一次次短暂相聚,而后长久地作别自己的儿女,就这样留在原地慢慢老去。看着我们一直朝前走,那两道相互扶持的身影莫名让人觉得心酸和难过。
没有想到这次竟然是某种程度上的诀别。
外婆在当年底因为摔倒引发脑溢血,抢救过来之后意识混乱讲不出话,并且瘫痪了需要人照顾,外公虽然还能走动,但也是风烛残年,日薄西山。
他们这样艰难地撑过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听我妈很多次提起,我外公数次跟她交代身后事。然而外公身体毕竟还能行动,妈妈以为还能照看两老一些年份,但在外婆生病后的第二年年底,外公却先行一步去世了,随后外婆开始昏迷,只相隔了两天也追随着外公的脚步去了。
这一切都如了外公生前所愿,他曾说两人一起老去,这样孩子们办事情省事,而且两老能够一起走也是一种福气,以后也会庇护孩子们,给孩子们带来福气。
曾经跟外公多次合作悼念祭文的人,这次却轮到他来给我的外公写祭文。新年之初,正是严寒之时,齐齐一堂人跪在灵堂里,祭文开始唱悼:“十岁家中大火,一切付之一炬,十三岁丧父,十五岁丧母,兄弟三人,相依为命。”这是我的外公,而关于我的外婆更加寥寥。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外公有这么凄苦的身世,我知道的他曾是乡里小小的秘书兼会计,方圆十几里的人见面都要打个招呼叫一声“冯秘书”,也曾是县委大会上面发言语惊四座的人,可是这样的他,不过跟着疯秀才叔叔念了几年的私塾。我记住的永远都是他慈爱的笑容——和善、宽容、豁达。周围响起了很大的哭声和抽噎声,我把头磕在地上,把思念和感恩全都收藏放好在心里。
办完丧事回家,春节已经过去了一半。走出一段路我还是忍不住回头。记忆里外婆曾无数次目送我们远走的那个小土坡上面,这次再也没有我的外公外婆在对我挥手告别了。而在我脱口而出“外婆家”几个字时,妈妈开始在一旁制止我了,现在已经没有外公外婆了,以后要说去舅舅家。
生老病死,聚散离合,本来是世间常态,而我只是舍不得,很多很多的舍不得,让我在时隔一年半想起他们来,依然觉得拥抱外婆时,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还历历在目,外公还是坐在饭桌旁,一边喝酒一边和我说起书中的倥偬浮生。
他们这一生的风风雨雨就这样画上了休止符,时间一声不吭仿佛停顿,却原来已经更迭到了下一个四季。春天的手工糕点和熏腊肉,夏天的手摇蒲扇和周都督,秋天的鸟柿子和橘子,冬天雪天的柚子和涂抹脸上辣到流泪的红花油。
在这物是人非的风景里,我永远怀念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