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卡卡薇】
世上那些认真而执着的爱,越要等时光沉淀才越值得说出来,也才越觉得“我爱你”不廉价,美丽动听得连时光也愿意驻足。
1.
夏天回家的时候,忽然有了心思去整理旧书柜。那个书柜就像我的时间存储库,我学生时代所有的时间都藏在里面。我盘着腿坐在地板上,翻看那一堆属于我的东西。东西很杂很乱,有我初中时代的手写稿、日记本,还有我外出工作时妹妹给我写的信、林志颖的磁带、坏掉的复读机,还有曾收到的情书。
它就像我青春地图里的每个站点,途经我整个青春岁月,匆匆忙忙,来不及回首。
压在箱底的,是一张旧照片。
照片里有个小女孩,她穿着黄色的小裙子,咬着手指怯怯地看着镜头。牵着她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他很高很瘦,穿着白衬衫,很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他牵着她的手,也许有点紧张,却认真地看着镜头。
那是1992年,父亲三十二岁,正是春时四月天。
2.
二十三岁那年,我多次相亲无果。我跟外婆坐在屋外晒太阳,外婆看着屋前洒落的夕阳余晖感叹:“你这性子啊,随了你父亲。”
我从未听别人提起关于父亲的往事,拉着外婆兴致勃勃地问个究竟。
“爱挑。”外婆说。
在那个年代,男人二十出头大部分都已娶妻,父亲挑三拣四,看了许多姑娘,都不同意,等耽误到二十四岁时,遇上了小他四岁的姑娘,皆大欢喜。这之后我就多了借口,每次父亲说起我的婚事,我总说,这不是像您吗?爱挑呢。没办法,遗传。
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像以前那样板着面孔训斥我。
放以前,这话我是不敢随便跟他说的,所谓的以前,也就是我二十二岁以前。
从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不苟言笑、严肃认真的人,在他面前,小辈们犯了错从来不敢隐瞒,总会乖乖地认错。但我却是个例外,方圆几里都知道这家有个不听话到处惹祸的孩子。父亲对姐妹温言软语,转身面对我,却只会数落我犯了什么错,成绩倒退了几名,有时候甚至叹息,说我为什么不是男孩子。
谁都知道,他想要个男孩子,看我的目光,都透着些失望。我对他却是小心翼翼地讨好,希望他多看我一眼,对我多些笑容,哪怕在我的奖状上多流连几眼,都令我十分开心。
九岁那年,我调皮捣蛋教训了几个高年级的女生,没想到那几个女生竟然尾随到家,其中一个女生趁没人注意捡起石头砸向我,正中额心,血流如注。我哇哇大哭,闻声出来的母亲吓呆了,父亲刚好归来,抱起我就跑向医院。
记忆里父亲把我送到医院就离开了,很晚才回。我坐在床头吃妈妈买的水果,父亲板着脸,问我:“你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我没错。”我瞪着他,明明是别人打伤我,怎么成了我的错了?
父亲叹息,没再说话。
我年纪再小还是听得出那声叹息说明他有多失望,那叹息像一根钢针狠狠刺进心脏,疼得我几乎麻木。
我想他为什么对我过于吝啬自己的温柔呢?
往后的许多年,我耿耿于怀,愈来愈疏远父亲,在可以读寄宿的学校里尽量读寄宿,越是长大,便越不愿意单独面对父亲,更不敢看他的眼睛。
我害怕他仍然失望的眼神。
一直到毕业后,连工作也选择离家乡颇远的W城。
3.
而遇到Z是在二十一岁那年。
有天上司说,要来一个新人,是个姑娘,单身一人,得找个房子,让我帮忙留意一下。恰好我住所的隔壁有人搬走,便请房东把房子多空两天。那天是周五,我窝在小办公室里写稿子,听见外面有姑娘问,卡卡薇在不在呀?然后门被推开,陌生的姑娘朝我笑了,呀,你就是卡卡薇?问完就笑了。
我与Z一见如故。她是北方女孩,有着北方人特有的豪爽劲儿,还是一本百科全书,可以和你谈政治,也可以和你聊明星八卦,还能替你分析恋爱烦恼,末了还能和你说说自己的恋爱史。但唯独,从不谈论家人。
有次吃饭时,她问我,你将来想跟怎样的男人结婚?
那时我对婚姻毫无想法,却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嗯,希望是像我父亲那样的男人吧。说完我自己都愣了下。
我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呢?
沉默而执着,善良而正直,却并不温柔。但不可否认的是,无论我如何将回忆翻来覆去地翻看,都不可避免地发现童年时的阴影开始慢慢退却,已经快要消失了。它并没有我当初想象的那样严重和不可原谅。
Z却笑了,好多女孩子都像你一样。
那你呢?我问。
Z没回答,放下筷子,良久才说,我不希望自己将来嫁的人像我父亲一样。
我惊讶地看着她,却也知道不能再多问。
吃完饭回家时,母亲打来电话,我在电话这边听见父亲咳嗽的声音,母亲说父亲感冒好几天了,打点滴了也不管用。
父亲接过电话说,别听你妈胡说,就一小感冒,去什么医院。你放长假回不回来?
哦,可能不回吧。
怎么呢?
我沉默半天,才说,和朋友约好了去旅游。感冒了就多注意休息。没事我就挂了。
父亲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好说,哦,好。
我比他先一步把电话挂了,然后抬手擦掉眼泪。
4.
爷爷是在第二年的春天去世的。
接到电话后,我当天匆匆赶回家。车上父亲打电话给我,声音嘶哑低沉,他问我,你之前是不是替你爷爷拍了遗照?也一并带回来吧。
我在电话这边用力点头,忍住眼泪,终于问,你怎么样?
父亲良久没说话,最后只说,你注意安全。说罢便挂了电话。我的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坐在计程车上失声痛哭。
即便是我,也知道爷爷的离世对父亲意味着什么,没有什么比失去家人更痛苦,更绝望。
父亲三岁时,奶奶就因病去世,爷爷一直没有再娶,别人问起,爷爷淡淡地说自己可以抚养三个孩子,不需要外人来操心。真的就这么把三个孩子拉扯大,看着他们成家立业。好在几个孩子孝顺,爷爷的晚年生活过得舒适。
后来我问过父亲,有后悔的事情吗?
父亲目光静静地看向远方,才轻声说,陪你爷爷的时间太短。
在最年轻的时候将时光奉献给了自己的家庭与孩子,却无法用更多的时间去回报自己的父母。这几乎是一种人生的循环。
葬礼的那几天里,父亲几乎不说话,默默地接待宾客,默默地守灵,默默地吃饭,我没有看见他哭,却经常看见他呆呆地望着爷爷的遗像发呆。
一直到爷爷出殡那天,父亲忽然抱住我,一直高大坚强的男人此时哭得像个小孩子,很无助,我能回报的,只有更用力的拥抱,以及一个谁也不能更改的决定。
5.
一个月后,姐姐辞去了深圳的高薪工作,回家乡工作。我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半年后,我也从W城回到了家乡。我们都知道,我们不应该再错过陪在他们身边的时间。
离开前和Z吃散伙饭,这时我才知道Z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因为父亲生性爱玩,所以母亲忍受不了,便离了婚,她跟了父亲。可是这并没有改变父亲。少了家庭约束,父亲反而更自由了些,常常把她冷落在家,她小时候常因为饿得发慌而跑到隔壁邻居家要饭吃。
最让她绝望的那次,是有次别人问她读几年级,她说五年级。一旁的父亲疑惑地问,你就读五年级了啊?那一瞬间,她觉得父亲很陌生。自此后与父亲关系越来越遥远,大学毕业后,她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开家乡,并且一辗转就是好几年。
她没有想过要回家乡。
那年刚好是2010年,我离开了W城,而Z则去了离家乡更远的地方。
很久后,我收拾东西发现了压在箱底的手写信,是父亲写来的。那时我外出工作,他几乎每月都给我写信,有时候几十个字,有时候满满两页纸,字工整而端正,看得出十分认真,字里行间都是满溢的温柔。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用文字倾诉温柔,多么难得。
而这是他在那些岁月里,倾尽所有给我的温柔。我却忽视了许多年。
6.
2011年,我去西塘旅行,买了瓶当地的小酒,当作旅行礼物送给父亲。每次问他好不好喝,他都说好喝得很。后来母亲无意说起,不好喝,你父亲偏要喝掉半瓶,我实在看不下去拿来洗桌子了。
2012年,我去凤凰旅行,冒着细雨,坐着小船去江对岸的酒坊试酒,店家介绍女儿红最好喝。我抱了一坛回去。后来我每去一个地方,只要有当地的小酒,都会带回去给父亲。每次他都轻描淡写地看一眼,嘴角却藏不住笑意。
2013年,因为我的婚姻大事,我和父亲大动干戈地吵过,吵翻再和好。我把他当小孩子,伤人的话听听就过去,偶尔触到我的逆鳞,就是一番长期的冷战。冷战的时候他总是忐忑地问妈妈“她是不是很生气啊”“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我其实并不是那个意思……”
母亲是双面间谍,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说给我听,末了说道,他是你父亲,性格就是这样别扭,说话也不中听。要是跟他计较,我这辈子哪能计较得来。
哦,对呀,小时候的片段忽然就像放电影一样,一帧帧地播放。
比如小时候的我最讨厌春天,因为新开的店总是四处漏雨,耳边永远是滴滴答答的雨水声。父亲坐在我旁边看我写字,年轻的他眉眼含笑,少有地赞许,我家女儿写字真漂亮,将来当个作家吧。我把这句话埋进心里很多年,很多年,一直到它终于生根发芽。
比如年轻的父亲和母亲总是吵架,母亲大吵大闹,父亲却像木头人,等母亲生完气再默默去做饭。可我最讨厌他们吵架啦,因为吃到的总是炒煳的菜和夹生的饭。父亲却像个小孩子一样说,快去跟你妈说我炒的菜可好吃了,让她不吃就尽管后悔吧。
比如母亲终于提出离婚,声泪俱下控诉他的罪行,然后一扭头提着行礼回了娘家。家里的生意一日比一日惨淡,因为他常被人坑、收假币、把货物贱卖,借由常去外婆家,每次回来都眉开眼笑。数次后,妈妈回来了,也不离婚了。
比如我想父亲也许向母亲保证了什么,比如下跪求原谅,说着我会让你幸福的,请你原谅我之类的。多年后母亲哼一声,他只是每天过来蹭饭吃,吃完就回家,第二天继续来。你外婆看不下去,就把我赶回来了。说这些时,她是笑着的。父亲呢,坐在一边呵呵笑,眉眼的皱纹都开成了一朵花。
比如,父亲曾经对我说,将来你要永远留在我身边。
比如姐姐结婚那天,父亲亲自将她的手交到姐夫手上,场景煽情。别人在笑,我背过身擦眼泪,对身边的妹妹说,我嫁人的时候要是这样,我搞不好会一直牵着爸爸的手。
妹妹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7.
再和Z联系时,她已回了家乡,和父亲一起买了新房,打算长居家乡。
Z说,离开W城第一年,她父亲总是打电话给她,哪怕是尴尬的沉默,也依然固执地拨通电话。开始记得她是什么时候生日,开始关心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钱用,开始记得她喜欢吃什么,开始问她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她生日时,她父亲忽然打电话,近乎讨好地问她,想要什么礼物。Z随意应付,手机吧。于是她父亲给她买了当季刚出的新款手机给她寄过来。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如果说她早已长大,父亲也许这时候才长大。
现在她父亲一天到晚给她惹麻烦,Z几乎用了半年时间在替父亲处理烂摊子,但是跟我说起这些事时,却总是口气轻松,毫无怨言。
Z说,他老了,终于懂得需要我。
她需要的,不过是彼此需要的时光。
是啊。我们从来是彼此需要,彼此守护的,这样的爱意,需是好时光才能打磨出来的。
我鼓起勇气问,你见过你妈妈吗?
她说,见过,后来曾经托人来想见见我。再见也没意义了吧,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谈不上怨,只是更可惜的是她,她错过了我成长的时光。
2014年,大年初一早晨去各家各户拜年,妹妹笑得贼兮兮的,说她无意看到了母亲手机里存的信息,其中有一条是父亲发给母亲的,让我猜猜内容。
我随便猜,不会是我爱你吧?
妹妹咬牙切齿,你真神啊!
是的,在我们迎接2014年时,父亲趁着出去拜年的时间,给母亲发了一条新年祝福信息——亲爱的老婆,新年快乐。
以及,我爱你。
世上那些认真而执着的爱,越要等时光沉淀才越值得说出来,也才越觉得“我爱你”不廉价,美丽动听得连时光也愿意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