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树树空】
“加油！我把我全部的运气都给你，你要好好加油！”
那个时候我真的在想，你比我优秀一百倍，带着我全部的运气一定要走得比我顺利，比我光明耀眼。
1.
我不想叫他的名字，就叫他S吧。
S是我初中同学，在初三那年成绩有如神助猛地蹿到全班第一的位置，令所有人大吃一惊。我却毫不意外。他坐在我前面，瘦瘦小小的，个子比我高不了多少，刺猬头，在需要看黑板的时候戴眼镜。明明有一张很可爱的脸，但从不以此为资本和别人热络地往来，喜欢独自看书做题。
之所以说“毫不意外”，是因为他是个极其认真的人，会逐一订正试卷上每一道错题，求解，算出最后的答案，然后用资料夹将其一一规整地收纳好。课间看到他背英语四级单词或者解一道立体几何，我不由得在心中感叹一下。
坐在他身后几个月，和他的关系始终局限于前后传试卷和递作业本，再也没有突破。我是个胆小惯了的人，不敢和陌生人说话，站在讲台上念作文会因为声音太小神情太紧张被老师赶下去，连对去衣服店买衣服从试衣间走出来都感到恐惧，更别提和一直倾心的男生说话了。
直到上学期期末考试前我为一道物理题纠结了一整天，前后左右问个遍也没人会解，正在蓄积冲向老师办公室的勇气，S突然转头。他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抬起来的时候眼神非常锐利地扫过来：“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直视他的眼睛，内心情绪喧嚣地炸开，吞吞吐吐磨蹭着，反倒被他夺去练习册。
“连需要的帮助也不能好好说清楚，挺没出息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未看我，已经在认真看题。但我知道是说给我听。像是触到我的反骨，那天以后我常挑他擅长的物理和数学问他，礼尚往来，他也回敬一些我擅长的历史和地理问题。
切磋中总不免被他数落——
“声音太小。”
“没有条理。”
“你真的确定想说的是这个？”
很多年后每当我被别人称赞表达和陈述总比一般人清晰且更有逻辑时，我会想起当初是怎样被S一句话一句话纠正，想起他思考时托住下巴和垂下的眼睑，想起他看向我时突然温柔的时光。
2.
S有很多小习惯，喜欢在固定的时间进教室，做操也好，上学、放学也好，喜欢走同样的路线，还喜欢保持桌面的绝对整洁。我笑他有强迫症，像机器一样没有人味儿。他瞪大眼睛，视线从镜框上方看过来：“再多说一句就不给你笔了。”
我忙不迭讨饶。
和他不一样，我粗枝大叶，每天到教室一翻书包不是忘记带笔就是忘记带课本。忘记带笔的次数多一些。S有只巨大的文具袋，我掂量和他的亲疏，厚起脸皮找他要笔。他选一支笔墨最少的给我，附加一声“不用还了”。我习惯成自然，后来索性再也不带笔。我把他的笔带回家，一脸花痴地在台灯下反复打量。我想象他握着这支笔做题的样子，想象他一定是一路顺畅地解答，现在他用过的笔在我手中，死活都不能给他丢脸。
没想到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还奏了效，中考前我的成绩提升到全班前十。
哪怕到了今天，我一直感慨中学时没被青春期芜杂的念头淹没必须归功于我的学霸情结。我暗恋了一个比我聪明得多、比我懂得的多、比我成熟得多的人，我不停追逐他，我怕他嫌我慢。
可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在距离中考还有一周的时候，那天下午我值日，派给我的活是洗黑板。我跑到校外的书店看书，磨蹭了一个小时再回来，教室早已人去楼空。用黑板擦把板书全部擦掉，看着空旷的黑板，我心生一念。
我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硕大的“S，我喜欢你”。
落笔后我大叫一声，如同向他当众告白了一样充满刺激感，好像这么写出来他就知道了。窗外光线晦暗，正兴奋着，我忽然看到某个熟悉的位子上坐直的人影。
是S。
原来他之前伏在课桌上睡觉，被层层叠叠摞起来的书本遮住了。
“你……为什么把那么多书拿上来？”我气急败坏地问。
“这么睡舒服，我特意摆上来的。”他平静地回答，“把我吵醒了也不道个歉。黑板洗好了吗？”
经他提醒我才意识到那几个字正坦然地公开展示，赶紧面红耳赤地擦掉，趁他没离开教室又问：“你刚才看到黑板上的字了吗？”
“我又没戴眼镜。”
没错，他不戴眼镜就看不清黑板。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3.
中考我超常发挥，和S考到同一所重点高中，虽然他在实验班，我在平行班，但他的教室在我隔壁。
进入高中后，S比原先开朗许多，会在我身后拍我一下，在我转头前飞快摆出一张什么都不知道的脸。他长高不少，像拔节的竹子，眼睛无可救药地彻底近视。
每次路过我的教室，他总会寻找我的座位，我默契地对上他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笑着走进他的教室。虽然只有短短几秒的时间，却让我如同过了一个盛大的节日，心里敲出隆重的鼓点。
我摸清他的出门时间，力争每天上学与他“不期而遇”。又害怕因为堵车而错过，便总是提前十分钟，到达后躲在车站旁的便利店，要一杯奶茶边喝边等。等到S下车后，装作也刚下车的样子吃惊地与他偶遇。
次数多了，他说原来你连我出门时间都算准了。我嬉皮笑脸地夸他真聪明，所以不要轻易改时间，不然我又得重新算。但他不知道我坚持这么做是因为每次去买奶茶，便利店老板总会问：“小姑娘，又在等男朋友啦？”
每次他这么问，我都会回报一个甜蜜的笑容：“老板好眼力！”
好像我这么说，S就真的是我男朋友。那种被承认的感觉，即使只有一瞬间，也足够回味一整个下午。
走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说很多天马行空的事，说将来要去埃及，去巴西，不会再回这个七八线的小城市。而S则说他班上的趣事，说我们曾经的同学，说成绩，然后声音冷下来：“你期中考试排到300名以后了。”我尴尬地笑笑：“高中的物理果然上档次。”
“那你下学期会去学文科吗？”
“不去。”
“我觉得你挺适合的，你历史、地理不错，作文也好。”
我停下来，看着他说：“你希望我去吗？”
我至今还记得说这句话时声音微微发颤，带着孤注一掷的信念，当时就决定如果他说希望我就去，说不希望我就不去。但他的目光仅仅在我脸上平静地转了转：“这不是我能替你做决定的事，这没有‘放学要不要一起回家’那么简单，不要做那么草率的人。”
说完他转头继续走。
他不知道那天我看着他走远的背影第一次感到绝望，此后的一路我们没有再说话，我不停地吸鼻子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哭出来。他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比如我坚定了学理科的心，不是为了继续留在他隔壁的教室，而是想证明即使不擅长，我也可以做好，虽然会很艰难。
我每晚做题到一点，早上六点准时起来背单词。我真的不喜欢理化生，但我强迫自己去寻找学习的乐趣。我的心情跟着年级月考排名表上我的排名而波动，可我和S之间总隔着那么多的人，那么多。
那一阵我异常苦闷。我开始在课间独自写大段大段的文字，有时凑成完整的就拿去投稿。没想到登上几次报纸的文艺板块，还获得过全校征文比赛的一等奖。我后来被校广播站看中，写一些抒情的东西，在每天下午放学后到晚自习之间的校园之声时段播放出来。
我说，暗恋很辛苦，因为所有的感情从发生到消失纯粹是一个人的自燃。
我说，因为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太笨了。
我说，即使这样我也绝不退缩，会为了他，成为更好的人。
把起起伏伏的心情转化为平平仄仄的声律，好像就抚平了那些灰色的被悲凉情绪覆盖的光景。我在每年元旦和S的生日给他写一张卡片，包括后来高考倒计时的时候，给他的毕业同学录写了很长很长的留言。那些我一心一意矫情过的东西，现在看来多珍贵啊，可是S，他一脸的懵懂和困惑，他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放温书假的前一天，班主任在讲台上哽咽着祝福大家高考顺利，下面鼎沸得不像话。楼上的班有人开始撕书，雪片般纷纷扬扬撒下来，一直持续到放学。我特意在走廊上等S，想着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放学回家。
那天我出奇地平静，一路上只有他在说话，直到他问我不想说什么吗。我一开口，一声“加油”就被风声扯走了调子，被撕破口子的往事一股脑朝我涌来，反刍成蓄积在眼眶里排遣不掉的水雾。
“加油！我把我全部的运气都给你，你要好好加油！”
那个时候我真的在想，你比我优秀一百倍，带着我全部的运气一定要走得比我顺利，比我光明耀眼。
S抱着一摞书，轻轻地说谢谢。
4.
大学放假我参加过几次高中同学聚会，女生们挤在一起兴奋地指认曾经谁暗恋谁，曾经谁给谁写过情书。有人疑惑地问我，为什么当年那几个公认的帅气、英俊、阳光而风靡全年级的男生我一点都看不上，是我的审美和别人不一样吗？我笑着说他们的确很帅气、很英俊、很阳光啊，只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的美对我很不真实，太遥远，像海报上的明星看一看感到舒心就好。而S，只有他是让我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会有把头埋在水下太长时间后产生的强烈窒息感。
每次同学聚会我总被点名唱歌，而我从来只唱那首陈奕迅的《绵绵》。我试着用那种低低缓缓的声音唱出淡淡的无奈和感伤，唱出这些年我反复搁在心底却早已无法说出的难过，一出口就是止不住的自嘲和怅惘。
我考到成都的一所普通本科，S去了广州的重点大学。
有一次室友失恋我也跟着喝醉了，因为是周末，放心睡到第二天下午。我记得入睡时窗外在下雨，醒来后模模糊糊听到还有滴水的声音。拿出手机上网看见S刚转发一条微博，心想原来他有空，就翻开通讯录拨过去。
不记得聊了什么，只记得最后我告诉他喜欢他很久了。
他用那种一贯的与空气带点摩擦的平淡声音说：“我一直都知道啊。”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身体里某个起承转合的齿轮突然变得钝重，卡住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听到他絮絮地在说：“你写的那行字就像视力检测表上最大的那个E，只要不瞎都能看清。”
“每天下午都在教室听完你的广播才去吃饭。”
“也想回你同样分量的同学录，但还是不知道写什么。”
我最终无法控制地大哭起来，吵醒了其他室友。我哭得那么难看，眼泪鼻涕流了满脸，头发乱糟糟。我问他为什么不早点说，他说即使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因为我们是不同的人。
他在国内一流的大学拿一等奖学金，却最终决定回到那个七八线的小城市工作。我不顾家里的反对，考上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新闻系研究生，实现从理到文的华丽转身。我办好签证，要一一实践曾经说过的话，去埃及，去巴西。S说得对，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但我不甘心，我说：“我会为你改变。”
他说：“那就不是你了。我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不想你将来后悔。你走了那么多年的弯路，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我没有理由阻拦你。我不会为你改变，你也不要为我改变，不要为任何人改变，没人值得你这么做。”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
再得到他的消息，是辗转从初中同学口中，听说他工作不久交了女朋友。我默默计划等他结婚时一定要送个令他惊愕的大红包。只能这样感激他曾守护我青春期患得患失的心情，感激他让我明白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一股脑把所有美好的感情往那个人身上倾泻，而是借由这种喜欢，看到付出的专注和真心，并喜欢上为此努力的自己。
那些在我心里曾只朝他敞开的门，如今容纳了更多更美的风景。而S，一度令我如鲠在喉、无从表述的S，终于成为我能够用平淡的语气叙述的人。我不介意与他渐行渐远，只要知道曾好好地住在他心里，我就可以很满足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