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刘伯温写这样的书信,真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刘伯温当场写了一封措辞严厉又不无讥讽的信。
方国珍读罢这封书信,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将书信撕了个粉碎,怒骂道:“爷爷我举兵起事时,你还在庙中当小和尚呢!你历数我四条罪状,真是血口喷人!我方国珍也不是孬种,与你在海上决一死战,死和尚,我等着你……”
待他骂累了,火气也消歇下去,头脑也稍稍冷静下来。自从张士诚死后,真是“兔死狐悲”,由张士诚的悲惨下场想到自己身上,他心中也是一阵阵的发慌,毕竟今非昔比,实力相差悬殊,好汉不吃眼前亏,寻一条稳妥的法子才好。想来想去,只想出把妻儿老小、金银珠宝运到远离大陆的海岛上,以防不测。
朱亮祖的大军初抵台州,方国珍之弟方国瑛便欲弃城而逃,恰逢方国珍回庆元整顿军务,一再严令方国瑛坚守城池,方国瑛这才未能成行。主帅尚且如此贪生怕死,下面的士卒则更怕打仗把命送掉。因而方国瑛未坚守多久,便弃城逃窜到海上,台州遂被朱亮祖占领。
刘伯温在后方对朱元璋建议道:“朱亮祖那一支虽然进展顺利,但我军宜再出一支人马,成两面夹击之势。”
朱元璋应允,命令汤和为征南将军,吴校为副将军,率领常州、长兴、宜兴等地的兵马杀向庆元。不久庆元被攻克,俘获方国珍三千兵车、战船六十艘、马二百余匹、银六千九百余锭、粮三十五万四千六百石。方国珍则逃到了海上。
朱亮祖则率部攻打温州,方国珍之侄方明善坚守。方明善不敌朱亮祖,逃走了。
后来,朱元璋又令廖永忠为征南副将军,率领水师会同汤和、朱亮祖继续追剿方国珍。逃到海岛之上的方国珍,见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地盘丧失殆尽,痛心不已,原打算据海岛负隅顽抗,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势已去的方国珍只好命弟弟方国瑛、其侄方明善到汤和营中请降,并奉上金银财宝。
当朱亮祖兵至黄岩时,方国珍率一家老小投降,并派遣儿子方关去应天府奉表谢罪。
朱元璋对方国珍的反复无常十分恼火,并未打算放过方国珍,但方国珍的降书请罪表写得十分可怜,让朱元璋已生怜悯,便不打算为难方国珍了。
这封措辞巧妙贴切的降书,救了方国珍一家老小的性命。
朱元璋连夜将这封“降书请罪表”让刘伯温看,刘伯温看罢,仰面长叹,一时之间,感慨万千,思绪翻滚。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涌上心头,好友泰不华的惨死,自己被谗被贬、几次遭险,都系方国珍所为。
当年,两人都是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其势可谓“不共戴天”,转眼之间,斗转星移三十多年过去了,昔日的仇家已是砧板上的鱼肉,自己完全可以割、可以剁,可这封“降书请罪表”真是能揣摩人的心思,甭说朱元璋起了怜悯之心,即便自己,也不愿再施杀手。
“鸟之将亡,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刘伯温愣了许久之后,从嘴中蹦出这么一句话。
“伯温先生还欲报当年之仇吗?”朱元璋笑着问。
“恩恩怨怨,仇仇杀杀,原本就没有尽时,我放手不管,将旧日恩仇揭过去吧。”
“好,真是大度。”
方国珍被恩赦了,赐第建康,其儿子被授予官职,方国珍也得已全身养老而终。
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年末,宫殿已建造完毕,朱元璋开国登基的各项筹备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丞相一职由谁出任成了文臣武将们心中的一个大大的问号,人们把目光都集中到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李善长,另一个则是刘伯温。虽然李善长现任中书右相国,而刘伯温只是太史令,但两人无论功勋、威望都相差无几。
朱元璋也在为丞相的人选而头疼,他的选择也在李善长、刘伯温两人之间徘徊,选哪一个会更好?上一次李善长运用伎俩,如愿获封中书右相国,当时自己也被迷惑了,但不久便觉察了这一点,只因军务繁忙因而未对此事予以追究。眼下就要开启朱家皇朝的基业,而且不光自己要坐稳这个皇帝之位,以后还要传于二世三世以至万世,自己有责任奠定朱家万世一系帝位的基础。因为事关子孙万代,所以在择取开国丞相这件事上,朱元璋不能不慎之又慎。丞相,既为百官之首,又是帝王之师,权倾朝野,其权势仅在皇帝一人之下。选一良相则可以兴国安邦,如伊尹、周公、魏征;选一奸相则乱政败国,如李林甫、杨国忠、蔡京、秦桧。比较李、刘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李善长自至正十四年从定远跟随自己后,着实提了不少妙计良策,如“行仁义、禁杀掠、敬贤达、结民心”,统筹谋划,调度兵食,其功劳非同一般,但总觉得李善长虽忠心尽力,可办事情没有远略,比刘伯温要逊色许多。提起功劳来,刘伯温虽到军中要晚些,但“灭陈除张”的大计是他制订的,几次关键时刻全是倚仗他才扭转了乾坤,然而刘伯温其人擅术数,亦妖亦神,让人难以把握,不如李善长那么容易驾驭。
朱元璋思来想去,决定再对这二人考察考察。
这一日,朱元璋召见李善长、刘伯温,令二人在烟雨楼守候。
这烟雨楼位于应天西郊,地点虽僻远,然而风光却极其绚丽多姿,素有“应天之秀首”的美誉。
只见它傍湖而建,共有六层,廊檐飞壁,雕梁画栋,造得极其工巧。烟雨楼下便是著名的“莫愁湖”。此湖有个美丽的传说,据闻在南朝宋、齐年间,这幽静的湖畔曾经有个美丽善良的少女,谁也不知她的名姓。这个少女聪明而能干,当地老百姓把她当成仙姑下凡一样敬爱着。后来,少女嫁到石城(应天)的卢家,夫妻感情甚笃。谁知后来,好景不常,丈夫应官府兵役入伍,远走他乡,这个美丽的妇人思夫心切,天天站在湖边掉眼泪。她的泪水融入湖水中,使湖水变得更加碧澄可爱,人们既同情她又怜惜她,便对她说——“莫愁啊,莫愁”,从此妇人被叫作“莫愁女”,这座湖也应运而生一个美丽动听的名字“莫愁湖”。
莫愁湖水清澈见底,湖底的卵石历历可见。可惜现在是严冬,若是盛夏,定然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刘伯温信步走上楼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清癯而瘦削的背影,此人青布衣衫打扮,极其朴素无华。刘伯温觉得这个背影很熟悉,真像李善长!
听得脚步声响起,那人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笑脸——让刘伯温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正是李善长!
李善长还是惯常的笑容,殷勤道:“伯温先生,在下抢了先,早到一步了,哈哈……”
刘伯温也顺着他打了个哈哈道:“在下一路上贪恋风景,却让百室先生你捷足先至!”
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
刘伯温在楼上落座,对着满湖风光心里却很烦闷。说实话,他十分不喜欢也不习惯单独与李善长接触,这个人脾性与蛇一般无二,总是张着一双敏锐的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在打量、比较、窥探,无论你何时抬起眼睛,总能与他那双眼睛相遇。在那种眼神的包围之下,没有人会觉得轻松舒畅。可是,偏偏今天在这里遇上他,而且是在朱元璋不在场的情况下。
于是,刘伯温决定多沉默少开口。
然而,李善长却不依不饶,兴趣盎然地打开了话匣子。
“伯温先生,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相见的情景吗?一晃十几年,唉,咱们都老了,不知道那个酒店如今还在不在?真想再去老地方看一看哪!”
“怎么?”
刘伯温脸上笑着,心里却十分厌烦,他第一次见到李善长时就觉得此人绝非善类,偏偏那时李善长受朱元璋暗托来寻访高人,对他纠缠不休,让刘伯温十分恼火。现在一提及往事,刘伯温眼前还能浮现出李善长喋喋不休的样子。刘伯温也佯装叹口气,道:“先生还对那地方记忆犹新吗?只可惜,物是人非,今日非昨……”
李善长又道:“令在下难忘的是当年阁下豪放雄肆、无拘无束的气概啊!伯温或有耳闻,在下当年受主公之托,到绍兴访寻旷世奇人,一眼便认准了阁下,料定阁下不是俗流中人。可是当年先生孤傲得很哩,对我这个闯荡江湖的算命人不屑一顾,哈哈……你说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如果那时你随我去见主公,或许主公还可以早一些荡平群贼、安定天下呢!”
刘伯温不疾不徐地应道:“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就比如现在的百室先生与我刘伯温,这无法强求,是不是啊,百室先生?伯温的话还有些道理吧?”
刘伯温的话绵里藏针,着实刺痛了李善长,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牙缝儿里挤出一丝笑,道:“伯温先生……说的也是……”
笑容极其尴尬。
李善长话锋一转,脸上堆满笑容道:“伯温先生,在下先向您道一喜了……”
“喜从何来?”刘伯温十分惊诧地问。
“哦……伯温先生明知故问嘛。现在朝中上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先生您就要官拜丞相之位了,先生又何必卖关子?”
刘伯温一脸的无辜,转瞬之间他便明白李善长的用意了,他这招叫做“投石问路”,是看看自己有没有对高官厚禄、位重权高动心。显而易见,李善长野心不小,他对丞相之职垂涎已久,又怕自己给他造成威胁……刘伯温在心头暗笑不已,随口道:“俱是无稽之谈!若论资历与功劳,刘伯温怎么也不敢与百室先生争,自惭形秽,避犹不及,又怎么敢鸠占鹊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