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闻听张士诚自缢于舟中的消息后,朱元璋曾兴奋地问刘伯温:“伯温先生,如今二狼已除,江南离平定之日已不远矣,若为日后着想,我还有什么未做之事?”刘伯温思索了片刻,答道:“应天府的建筑破旧,需另兴土木。”
“好吧,我令你督建此工程。”朱元璋非常爽快地说。
这样为开国皇帝营建新都的重任便落到自己的肩上。刘伯温一回想起那一幕,便不禁要自我埋怨一番,都怪自己当时多嘴,揽了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事,更让他感到后悔的是,有几件建国所必需的事自己没有提。首当其冲的便是构建官属。
这是个敏感的问题,简直就像个马蜂窝,自己不提也不能提,他有难言之隐。自至正二十年辅佐朱元璋以来,他一直淡泊名利,尽量远避权位,尽管他千小心、万小心,但仍引起了一人的不满,那便是朱元璋手下谋臣中资历最老的李善长。
当初百官劝进时,自己就竭力避免与李善长争权,仅在西吴王朝中任一个太史令,那一次他便深切感到李善长这个人心地不纯,贪恋权位,眼看着朱元璋就要登基做皇上,丞相这把交椅恐早已被李善长盯上。
自己无心去争坐这把交椅,因而时时处处谨小慎微,可就是这样,仍被李善长猜忌,自己本是“无意苦争春”,不料却被“群芳妒”,真乃时也、命也、运也,身处在这个权力的旋涡,稍有不慎便意味着被卷入水底,永世难再浮出水面。
刘伯温心中的愁和苦,无处倾诉,自己一向韬光养晦,力求全身远客敌,对权位敬而远之,可有的人却恰恰相反,譬如李善长,他愿做就让他做去吧。
对于督造宫殿,他是尽心尽力的,事无巨细,他都要过问,又要处理军务、政务,又要督造宫殿,刘伯温终日里像只永转不歇的陀螺,时间一长,人更加清瘦了,这让朱珠很是心疼,屡次劝他少操些心,对此刘伯温只能报以苦笑,说:“就是这鞠躬尽瘁的命!”
这天,朱元璋忽然来了兴致,要去看看尚未建好的宫殿,刘伯温便陪同朱元璋到宫殿工地上巡视。
宫殿的主体建筑已基本完成,但其竣工还要花费些时日,工地上一片忙碌的景象,朱元璋东瞧瞧,西看看,对宫殿的制式、规模不时向刘伯温询问。
刘伯温便将宫殿的制式、规模以及建成后的景象向朱元璋做了介绍和描绘,刘伯温娓娓道来,好似这一切都在他的脑中。
“主公,宫殿的制式是参照前朝宫殿的法度,取其气魄宏大,迎面而来是三座大殿,依次名为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在殿后建有乾清宫、坤宁宫。两座宫殿的两边是东六宫、西六宫,整个皇城建有四门,南为午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北为玄武门。”
朱元璋聚精会神地听着,并不住地点头。刘伯温继续介绍:“宫内有座御花园,建有亭、台、楼、阁,种植奇花异草,皇宫呈正方形,四角皆筑有角楼。城墙高峻,上铺琉璃瓦,其厚五尺有余,由砖石构筑,并在墙外抹上紫泥。”
朱元璋听得都有些心花怒放了,自己当年不过是个放牛娃,住在茅草屋里,那茅草屋冬天冷夏天热,雨天外边下大雨里边下小雨,何曾想过有一日会住进金碧辉煌、气魄宏大的皇宫里?
朱元璋满意地称赞道:“好一座雄伟气魄的皇城,不仅美观大方,而且实用,真可称得上固若金汤,伯温啊,你可费了心了。”朱元璋走到一截已砌好的外墙边,用力推了推,又向上望了望,呵呵笑道:“真是铜墙铁壁,高不可逾。”他笑着转过身来问众侍卫,“你们谁能一跃而过?”
众侍卫皆摇头,刘伯温则说:“大概只有燕子才能飞过吧。”
朱元璋听完,哈哈大笑:“也许只有长翅膀的才能飞过。”可刘伯温心中暗道:再高再坚固的墙,也挡不住人,你的儿子朱棣便可一跃而过,只不过你是活不到那一天了,倘若你亲眼所见,恐怕你就笑不出来了。但这事是刘伯温在“天地神人镜”中观到的,乃是天机,朱元璋自然对此一无所知。
朱元璋巡视即将完毕的时候,很是深情地望着这座皇城,也不知他心中是何感想,看了许久,他才一挥手,吩咐道:“走吧!”
刘伯温随朱元璋回到了王府,朱元璋把刘伯温请进了书房,显然是有要事相商。
“主公,还有何吩咐?”
朱元璋在座位上坐稳了,一手让座,问道:“伯温先生,你即日占卜一卦,看何时登基建元最为合适。”
“主公,此时还不宜操心此事。”
“什么?先生曾对我所言的三大障碍,我已一一搬去了,是否因宫殿尚未建好?”朱元璋皱眉问道。
“宫殿建成指日可待,但主公有一件要务还须办理。”
朱元璋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心道:刘伯温呀刘伯温,早就问你登基之前须办妥哪些事,你说只有三件:张士诚我灭了,韩林儿被溺死在瓜步,宫殿马上就要建成,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件事。
可朱元璋的满腹怒火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说:“请先生讲来。”
刘伯温淡淡一笑,说:“故元尚在北方苟延残喘,虽然旦夕之间便会咽气,但主公要居安思危啊,因而这件要务便是立即北伐。”
朱元璋一听可犯了愁,自己戎马征战十几载,眼看着便可登上九五至尊,却又要亲征中原,这一去又不知要几年。
刘伯温瞧出他心中所虑之事,便说:“北伐虽然干系重大,但顺帝朝廷已如一间即将倒塌的破房子,只须轻轻一推它便会轰然倒塌,因而主公无须亲征。况且江南刚刚平定,地面上还不甚太平,偏僻之处仍有一些负隅顽抗之徒,主公只须坐镇江南便可。至于北伐,委派徐、常二位将军领兵前往便可。”“徐、常二人能行吗?我们莫要轻敌。”朱元璋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军对故元已成摧枯拉朽之势,徐、常二人定能胜任。”
“那先生写一篇北伐的战斗檄文吧。”
“主公,有潜溪先生这样的大手笔在,我岂敢班门弄斧,这篇文章还是由潜溪先生来起草吧。”
朱元璋欣然应允。
在北伐军出征前,宋濂的北伐檄文草就,草稿呈览朱元璋。朱元璋读过之后,大为赞赏,立即将这篇檄文发布天下。
宋濂不愧为“天下文章第一人”。这篇檄文如下: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自宋祚倾移,元以北夷入主中国,四海以内,罔不臣服,此岂人力,实乃天授。彼时君明臣良,足以纲维天下,然达人志士,尚有冠履倒置之叹。
自是以后,元之臣子,不遵祖训,废坏纲常,有如大德废长立幼,泰定以臣弑君,天历以弟鸩兄,至于弟收兄妻,子征父妾,上下相习,恬不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夫人君者,斯民之宗主,朝廷者,天下之根本,礼仪者,御世之大防,其所为如彼,岂可为训于天下后世哉!
及其后世嗣沉荒,失君臣之道,又加以宰相专权,宪台报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虽因人事所致,实乃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
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今一纪于兹,未闻有治世安民者,徒使尔等战战兢兢,处于朝秦暮楚之地,诚可矜闵。
方今河、洛、关、陕,虽有数雄: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以为美称,假元号以济私,恃有众以要君,凭陵跋扈,遥制朝权,此河洛之徒也;或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贿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隙,此关陕之人也。二者其始,皆以捕妖人为名,乃得兵权。及妖人已灭,兵权已得,志骄气盈,无复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为生民之巨害,皆非华夏之主也。
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率师渡江,居金陵形势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今十有三年。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越,湖、湘、汉、沔,两淮、徐、邳,皆入版图,奄及南方,尽为我有。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目视我中原之民,久无所主,深用疚心。子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遂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虑民人未知,反为我仇,絮家北走,陷溺犹深,故先谕告:兵至,民人勿避。予号令严肃,无秋毫之犯,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民等其体之。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华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想宜知悉。
此文一出,华夏为之震动,蒙古、色目人惶惶不可终日,中原汉族则顿感精神振奋,人心所向江南的朱元璋。
这篇檄文其实是由刘伯温、宋濂二人合作完成的。当刘伯温按朱元璋的指示去找宋濂,宋濂问明后,面露难色,说:“伯温老兄,我的文风你又不是不晓得,让我记事叙情、描景状物尚可,像这般旗帜鲜明的战斗檄文,我实在无能为力,还是待会儿让我面见主公,恳请他另觅高人吧。”
“潜溪老弟,你这文曲星都写不出,天下还有谁人能写呢?你也过于谦逊了。”
“伯温兄,你就高抬贵手放过我吧,另请高明行不行?”
“潜溪老弟,这是主公交代让你写的。”
“算了吧,我敢打赌,这战斗檄文一定是主公先叫你写,你又推到我身上,是也不是?”宋濂不肯就范。
“好,好,咱俩是一根绳上挂俩蚂蚱,爬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这样吧,我出意思,你执笔,交差时就算你一人写成的。”刘伯温寻到一个变通之法。
“好吧,算你厉害。”宋濂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刘伯温先在心中想好构思,方对已准备就绪多时的宋濂说:“开篇点明夷夏有别,夷狄制中夏乃是逆天循环;其次,陈说夷狄废坏纲常,扰乱根本;再次,汉民举义起事乃迫于无奈,事出有因;又次,扩廓帖木儿与李思齐之争,祸乱百姓;最后点明主公乃应运而生的圣人,以布衣投身义兵,实乃恭承天命,其统帅王师,乃为拯生灵于涂炭,救万众于水火,复汉宫之威仪。
宋濂著文有绝活,他从起笔写下第一个字到收笔写完最后一个字,一气呵成,绝无冥思苦想之态。另外,他还能一心数用,因而刘伯温讲完文中应有之意后不久,他便将这篇战斗檄文完成了。
刘伯温读罢,忙说:“果然是大手笔,出手不凡,当年江淹得到的那支神笔是不是传到了你手上?”
宋濂腼腆地一笑,没说什么。
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即吴元年,这一年的十月甲子,已金秋时节,秋高气爽、碧空万里无云,秋风将校兵场上竖立的数百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马铃之声也不绝于耳,二十五万大军列队成行,鸦雀无声,只待出征炮鸣响,主帅的一声令下。
点将台上,朱元璋双手执着徐达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自从元朝失政以来,万民陷于涂炭之境地。我和诸位仗义起事,希望能安民平乱,先平了陈友谅,又灭了张士诚,闽、广等地不日也将平定,但想到中原大地还处在一片扰乱之中,山东被反复无常的王宣父子占据,河南被王保保(扩廓帖木儿)所占据,上疑下叛,关陕则为李思齐、张思道,互相猜疑,内讧不止,灭元的时机便在此时,今日我命令你等北伐中原,有何谋划?”
常遇春答道:“如今南方已定,我军兵力雄厚,以百万雄师直捣大都,已成摧枯拉朽之势,主公不必过虑,只待捷报就行了。”
朱元璋对常遇春的回答不大满意,忧心忡忡地说:“元朝建国已有百年,城防坚固,决非像爱卿所言北伐易如反掌,倘若大军受挫于坚城之下,既无援军,粮草又难以供给,爱卿又当如何应对?”他未待常遇春回答,而是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之意见,应当先攻取山东,撤去元朝的屏障,随后进军河南,剪断元朝的羽翼,最后进攻潼关,占据元朝的门户,倘若这三步完成,则一切尽在掌握。此战略乃是我与伯温先生研究后议定的,你等一定要牢记。”
徐达、常遇春等点头称是。
朱元璋又再三叮嘱:“一定要严肃军纪,大军每到一处,不可烧杀抢掠,不可奸淫妇女,不可强征民兵,不可扰民。”
说完这些,朱元璋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见刘伯温向他使眼色,示意天色已不早了,莫要错过吉时,朱元璋用力拍了拍徐、常二人的肩膀说:“重担就托付你二人了!”
随后,响起了十八声出征炮。二十五万大军像一条蜒蜒数里的巨龙,向北方挺进了。
在北伐大军出征前一个月,朱元璋已命参政朱亮祖征讨方国珍,刘伯温几次请求随同朱亮祖一同出征,朱元璋不许,因为身边确实离不开刘伯温。
朱元璋安慰刘伯温道:“伯温先生,我知你与方国珍素有旧怨,方国珍其人狡诈奸猾,首鼠两端,反复无常,我对其也素无好感,现已派亮祖前去征讨,灭他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主公,伯温与他的个人恩怨算不了什么,我只恐亮祖年轻气盛,被方国珍的奸计所迷惑住。”
“不碍事,我等在后方观战便可,亮祖处置若有不妥之处,飞马快报纠之便可以了,伯温先生,对付这个狡黠之徒,有何高招?”
“先打后讲,让他吃些苦头后他才会明白与我们作对没有好下场,倘若他能醒悟过来,愿做个本分的臣子,我们便招安他,若不,则全歼之而不必手软。”
“好,就依先生之计。伯温先生,就劳你动笔写封书信,也算我军在用兵之前给他提个醒可好?”
“谨遵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