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又在家中闲居了三载。壮心未已的自己深感满腹经纶无处施展,因而在第二次出仕时,并未犹豫,仍是雄心满怀地去任儒学副提举之职。那时认为“恶人行恶,善人行善”,自己做些有益百姓的事便足矣,自己任儒学副提举一职时,好似坐在一把快要散架的交椅上,自己千方百计要保持身子的平衡,却不料恶人偏偏要狠狠地踹上几脚。这样的位子自然坐不长久,因而又一次愤然辞官。
官场上两起两落已让自己倍感灰心,可目睹了方国珍在浙台沿海胡作非为、残害百姓时,又忍不住挺身而出,出任了浙东元帅府都事,哪知上司们只认金银不明事理,宁可养虎为患也不愿除恶务尽,自己力陈良策反遭迫害,被羁管于绍兴。
他愈来愈感到朝廷像座摇摇欲坠的“坏宅”,即便是鲁班再世也会束手无策。
后来要不是老友石抹宜孙的苦口婆心,自己断不会到他的营中相助,自己出谋划策为朝廷平定叛匪立下赫赫战功,不予赏赐也就罢了,反而让自己不准参与军事,士可杀不可辱,这等鸟气他刘伯温是断断不会忍受的。
刘伯温心中如今的大元朝好似一位病入膏肓的病人,神志特别的糊涂,倘若有人好心好意为他治病,非但不领情还要想法收拾你,这样的病人不救也罢。
刘伯温回顾了自己出仕的各个阶段,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大元朝是非亡不可,指望着它能起死回生无异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刘伯温在心中暗下誓言:大元朝的官他是再也不会当了,哪怕只让他当一天。
自己纵是让这一身救世的才华都烂到胸中也不会向大元朝吐露半点,许以他再多、再丰厚的荣华富贵,也休想让他动心。旁的人以仕途为贵,我刘伯温却以山林为贵。
山林里的这段时光让刘伯温感到无比舒畅,他希望能返老还童,重新来过,倘若可以年轻二三十岁的话,他一定要把朱珠娶为妻子。
就在刘伯温回首人生往事、反思人生困惑的同时,天下的形势正在发生着巨变。
南方的张士诚、方国珍、陈友谅等忙于扩张势力,割据地方,无心北伐。
刘福通的三路北伐军中以东路军最为锐不可挡,先是刘福通巧用离间计,借朝廷之手除去了太尉答失八都鲁,搬掉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在至正十八年(1358年)五月,刘福通率部攻占了洋梁,建立了根据地,并将韩林儿从安车接到了洋梁,以洋梁为都城。
可惜这三路人马相互之间缺乏配合,特别是犯了“孤军深入,粮草不济”的兵家大忌,处境日渐危急。
更令北伐军深感不安的是,张士诚、方国珍与朝廷勾搭在一起,接受朝廷的官职,为朝廷运粮食,并在北伐军的背后进行袭击,欲置刘福通的政权于死地。
在方国珍、张士诚两股势力的夹缝中,朱元璋的势力在急剧扩充。
至正十八年(1358年),朱元璋派大将常遇春设计在江边,智赚了康茂才,康茂才在走投无路时顿感天命所系在朱元璋,便率余部来到金陵,投奔了朱元璋。朱元璋又得一员虎将,不禁喜上眉梢,封康茂才为营田使。
朱元璋的帐下虎将李文忠统率大军,一鼓作气攻下了青阳、石埭、太平、旌德诸县。接下来,李文忠会同邓愈、胡大海攻取了建德路,元军派苗帅杨完者抗拒朱元璋的大军,两军对峙在马龙岭。李文忠、邓愈两支人马合二为一,与杨完者展开激战,五昼夜后将杨完者部击溃。
这样,朱元璋的地盘、人马都激增,朝廷有心围剿他却无力为之,张士诚、方国珍也忌惮朱元璋的实力,不敢轻举妄动。
一日,朱元璋将朱升、李善长招至帐下,商议军事。
“老先生,我军虽近来捷报频传,但东有方国珍、南有张士诚、西有陈友谅,我们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呀!”
“元帅,老朽以为,敌不犯我,我不犯敌,趁彼此还相安无事时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时再将他们一个一个除掉。”
朱元璋听完朱升的建议,未作表态,而将脸转向了李善长,李善长沉吟了一下,方徐徐说道:“元帅,我认为除患宜早。诚然,我军现与之周旋可赢得时日壮大自己,但这三支人马也并未闲着,张士诚、方国珍与朝廷沆瀣一气、狼狈为奸,陈友谅处心积虑要做皇上,他的主子徐寿辉早被他‘架空’了,不过是个傀儡。我军与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部均时有摩擦,特别是陈友谅早已将我军视为心腹之患。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善长,我军要与三个劲敌交战恐怕会顾此失彼,搞得自己很狼狈。”
“朱老,养虎遗患,此时不除难保日后不受其害。”李善长依然坚持自己的见解。
朱元璋的心中也拿不准主意了,两位高参的意见相左,各有各的道理,但哪一个意见都有缺憾,让他一时难以抉择。
陈、方、张这三股势力并不好对付,在处理与之的关系上,朱元璋一再地叮嘱自己要慎之又慎。
朱升、李善长两人仍在各抒己见,每个人都确信自己的策略是最为恰当的,然而朱元璋听后仍感到一头雾水。
最后,朱元璋对两位谋士说:“与陈、方、张三股势力的对策,我们要慎之又慎,错一招,便会使现有的局面大坏,我还要仔细地想一想,你们先下去吧。”
一时之间,找不到好的对策,这个问题便被搁置起来。
在至正十九年(1359年)春,乐平的儒士许瑗前来拜见朱元璋。
朱元璋亲自来到府门,将许瑗迎进府内,一边走一边说:“许先生的才名远扬,朱某早有耳闻。许先生乡试、院试皆为第一,只因考场黑暗才致使会试不第,真是良才被埋没呀!”
“朱元帅过奖了。我本狂生,素来喜好放浪形骸,近来闻得朱元帅礼贤下士、厚待良才,便不请自来了。”
“许先生说笑了,似先生这样的谋士,朱某请都请不来,许先生能屈就大驾,光临本府,让朱某感到十分的光荣。”
说话间,两人来至帅府的大厅之上,朱元璋把许瑗奉在贵宾座,令亲兵奉上鲜茶。
许瑗道:“如今元朝的气数将尽,时运不长,反元义士风起云涌,朱元帅便是一位雄才。狂生不恭要进言两句,雄才者必有雄略奇识,雄略,自是指目光长远、有雄心大略;奇识,便是要不拘一格起用人才。阁下欲扫除天下战乱、平定四方,不广纳贤才是不行的。”
“许先生所言极是,正说中元璋心里所想。元政府倒行逆施、祸害百姓、人心尽丧,其灭亡之日已不远了。我对于贤才,可谓求贤若渴,倘若能广揽天下良才,共议要务,则平乱之事得以保证。众人拾柴火焰高,眼下我的军中急需许先生这样的贤才。”
许瑗连忙摆手,道:“朱元帅高看了我,我的才学远不能助元帅完成伟业,但我可向元帅推荐两人,这两人好比三国时的卧龙、凤雏。”
朱元璋听到这里,精神便为之一振,急忙问:“先生快讲,是哪两位?”
“元帅莫急,不是我许瑗说大话,元帅帐下的所有谋士加在一起,也不及其中的一个。一个是青田刘伯温,另一个则是大儒宋濂。那青田刘伯温其才可比当年的张良张子房,元帅若能寻访到他,伟业指日可待;宋濂之才不亚于汉时的董仲舒,平定天下后要仰仗宋濂安抚民生、倡说儒学。”
朱元璋大喜,说:“我一直寻访贤才,苦于没有目标,今日得先生指点,茅塞顿开,我这就下令将这两位贤才寻访到,即便是效仿刘备三顾茅庐也是理所应当的。”
“元帅能这般虚怀若谷,天下也就不难平定了。”
许瑗的这番话虽让朱元璋兴奋不已,但却惹恼了一人,那人便是李善长。
李善长在一旁听许瑗的述说并未有何意见,只是狂生许瑗说“元帅帐下的所有谋士加在一起,也不及其中的一个”,这句话极大地挫伤了李善长的傲气。
区区一个刘伯温有什么神通广大,让许瑗吹捧到了天上。
许瑗进一步讲:“另外,叶琛、章溢与宋、刘二人并称‘浙东四杰’,元帅倘若能寻访到,仍能助元帅一臂之力。”
朱元璋当即问手下:“哪位能将这四人礼聘到我军中?”
下面的群臣开始交头接耳,过了好半天,有一人出奏道:“末将保举一人,现在处州前线的孙炎,与刘伯温私交甚好,末将以为孙炎能胜此任。”
“好,我这就写两封书信,一封责令孙炎务必玉成此事,另一封是给刘先生的亲笔信。”朱元璋感到有些放心了。
此次与许瑗的会见也就结束了,许瑗被授以博士职,留在朱元璋身边,参与谋略。
刘伯温对眼下的隐居生活是感到相当满意的。这里的山水草木常常激发他著文作诗的豪兴,朱珠将他所写诗文中最精彩的一段抄录下来,悬挂在岩洞书斋内,以示提醒,其文如下:山居胸次清洒,触物皆有佳思。见孤云野鹤而起超绝之想,遇石涧流泉而动澡雪之思。抚老桧寒梅而劲芦与之挺立,侣沙鸥野鹿而机心与之顿忘。若一走入尘寰,无论物不相关,即此身亦属赘旒矣!
刘伯温穷其人生经验精心构制的《郁离子》在至正十九年(1359年)已基本完成。全书共分为一十八章,由近二百个寓言故事组成。这些寓言故事短小精悍,语言生动活泼,给人以警醒与启迪。
刘伯温的累累硕果还有《覆瓿集》十卷、《写情集》二卷、《春秋明经》二卷、《犁眉公集》二卷。无怪乎宋濂在应天府与他重逢时,惊叹刘伯温这两年的隐居生活真是收获颇多。
刘伯温自己看到书案上摞起的著作时心中也甚感欣慰,有时也会生出些许得意来。
就在他已习惯于隐居山林著书立说的生活时,两封同是来自处州前线的信几乎同时到达。这两封信让刘伯温顿生无穷的烦恼,就如同两块石头丢进了池塘,水面变得不平静起来。
一封是老友石抹宜孙的信。信中说:
……红巾军朱元璋之胡大海、耿再成部已兵临处州,情况十万火急,处州有不保之虞。
兄着叶操屯兵在桃花镇、林彬祖驻守在葛渡、胡深把守龙泉、陈仲真镇守樊领,进行最后的抵抗。近来,营内兵卒士气低落,大兵压境更是人心惶惶,我料处州必定失守,如今一切之努力,不过是拖延些时日罢了。
兄已怀必死之心,誓与处州共存亡。只要有三寸气在,乱军休想占领处州,前有脱脱、泰不华为榜样,我若能壮烈死去,也是人生的大欢喜,弟不必为我伤悲。
兄的家眷业已安排好,弟也无须担忧。只有一事,让兄难以放心。章溢、叶琛、胡深三人前来投靠军前,实乃冲弟而来,今已至处州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兄不想三位良才折于阵前,故写信询弟有何良策。
“良将择主而保,良禽择木而栖”,我也明白这个道理,怎奈年岁已大,亦不愿再侍二主,就让我这把老骨头马革裹尸还吧!
你我交情数载,临死之前不能见上一面,甚憾!也许这封信便是我最后一封了,兄弟多保重!……
刘伯温手捧这封书信,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兄长石抹宜孙的这封信好似临终前的绝笔,读来倍感心酸,自己身处荒山野郊却无力相助。当下修书一封,说些宽慰的话,可这封信遣人送出后,却不知石抹兄长能否收到。
石抹公在信中已将处州前线的严峻形势说得明白无误,想来他的判断是不会错的,信中曾叮嘱自己莫要回信,自己还是忍不住写了,因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第二封信同样是发自处州前线,不过却是与石抹宜孙敌对的阵营,是由红巾军将领孙炎写来的。
孙炎的信开门见山地写道:
……伯温兄弟,一别数载,甚为想念。兄在处州前线,与石抹公遥遥对峙,一时间真让人有恍隔人世之感,无奈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我与石抹公也不得不刀兵相见了。
元朝暴政,弄得人心尽失,怨声载道,元主昏庸荒淫,只知穷奢极侈吃喝玩乐,弃天下百姓疾苦于不顾,开河、变钞引起义军万千,今天下已成群雄逐鹿之势。
“俊鸟攀高枝,良将保明主。”君择臣授之以职,臣亦可择君佐之。弟深谙三韬六略、排兵布阵之法,为世人所共知。然而弟之仕途多坎、怀才之不遇亦为世人所共知。昔姜尚姜子牙先保纣王,后因纣王暴虐而隐居在跨溪,周文王礼贤下士追寻良才寻至跨溪,与姜尚姜子牙风云际会,而姜子牙亦将平生所学得以施展,辅佐周家天子,灭商建周。弟之才华不在姜尚姜子牙之下,只是恨无机遇,才未能开创伟业。
弟对大元朝应当是愤怒和绝望之心了吧?兄何以敢如此推断,有弟诗赋为证:“上壅蔽而不昭兮,下贪婪而不贞;权不能以自制兮,谋不能以独成;进欲陈而无阶兮,退欲往而无路;忠沉沉而不白兮,心摇摇而不固。”弟如今虽身隐居在山野,心却在天下群雄间。时至今日,明主已出,弟何故矜持呢?袖手旁观在山野,焉能将平生才学施展?
兄知难而上,写此信说服贤弟,机出于公私二心,若论公心,我是为天下百姓荐举贤良;若论私心,我为弟满身才学鸣不平。
兄盼望弟以大义为根本,再度出山,做一个佐命功臣。盼望回信,请速回……
刘伯温把孙炎的书信折起,放到书案上,在不甚宽大的书房里踱起了步,在一旁侍立了很久的朱珠见状问道:“温哥,发生什么事了,信上都说了些什么呀?”
“珠妹,你自己看吧,我现在脑子里好乱,我要好好想一想。”
朱珠展开孙炎的信仔细看过,尔后,又将信原样折好,放回到书案上,一言不发。
刘伯温踱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座位上,朱珠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柔声问:“温哥,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