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院在风雨中变得更加破败不堪,像一座即将倾倒的土房,一场瞬间降临的雨水都可以将它淹没殆尽;像一朵枯败老朽的花朵,大地或者风尘卷一卷舌头,就可以将它舔舐干净了。月升日落,这贫苦山沟里的泥腿农民眼看着颓然的寺院,灵魂里涌起苦涩的泪水来,而居住在寺里的僧人们夜夜担心的是:寺院倒塌下来,把自己掩没在泥沙之下……
这一天,来了一位着异装的人,僧人还在惊诧客人竟然来到这么偏远的地方,一走近却发现是村子里几年没回故乡远在京城工作的阿登。僧人们欢喜地包围了他,问长道短,还把他请进堪布的僧房里喝茶。临走时,堪布请阿登帮助找到一位修葺寺院的施主,寺院的处境正岌岌可危呢,这也是积德,是帮助乡人啊!阿登满口答应了。僧人们也没太在意他的允诺,就像阳光有时突然变得耀眼、光彩夺目令人眯缝上双眼,但是眼睛很快适应后,一切顺其自然和安宁了一样,没有谁把阿登和他的允诺当一回事。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不久,一股风漫天而起,把人都能吹走呢,当狂风远去,张开双眼时,寺院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的旅途——这当然是比喻——而且,随之而来的奇迹令人炫目地降临了:
第二年开春,阿登带来了一位老施主,她头发斑白,柔软无骨的手上缠着一串象牙佛珠,嘴里不停地念诵“阿弥陀佛”,走路轻巧无声。他们双手合十迎接她,老堪布有些老眼昏花了,好半天才看清女施主的左眼里有一点白斑,双眼一高一低,有点斜视。但是令他们惊讶的是,这样一个平常的妇人一开口就是三十万元——当然,这是阿登说的,因为他们谁也不懂得汉语。两天之后,阿登和妇人坐着一辆小车走了,阿登说老施主很快就会带着现金来。他们走了之后,年轻僧人们说了一些怀疑的话,堪布严厉瞪眼,他们便也作鸟兽散回到各自的小僧房了。老堪布的想法是:一切都用时间去验证吧,哪能在别人背后说坏话呢?可是,他自己心里也禁不住生发起丝丝缕缕不安的情愫来。他知道:那也叫疑心。堪布以有力的诵经声驱散那些可怕的想法。日子回到平淡的轨道上来了。不久,那位施主来了——虽然阿登保证说这是一个很有钱的财主,但僧人们并没有觉得有啥异样,从妇人的穿着到神态言行,都没有出类拔萃之处。然而,如同彩霞满天彩虹当顶,事情陡然间轰轰烈烈地发生了。先是让老堪布到乡政府去接长话,说是阿登有紧急的事情。接着,堪布又喜又为难地召开僧众会议。原来,喜的是阿登已经拿到施主的三十万元现款了,他们很快要起程了;为难的是施主要求吹号熏烟献哈达以隆重之礼迎接她。这倒也罢了,让堪布又惊又怕的是:施主要求寺院为她搭置一座象征性的金座,而且平放在活佛的坐床边。这不啻于一声惊雷,把老堪布完全怔住了。他半天无语,最后在电话里回复说他一人不敢做主,他得与全体僧人商量。堪布一说此事,寺院里像是发生了地震,僧众惊魂不定,躁动不安的呼吸声像是点燃的火药,人人变得气紧火爆。“吵架”开始了——那真是吵架呢,你无法叫争论。结果是,一方坚决反对设置所谓的金座,另一方人认为反正为了寺院设一个假坐床有啥关系,我们苦巴巴不是盼望着寺院能重修吗?这次放弃了巨款,谁还会来这么偏远的地方帮助咱们?!三十万,那可是从来没见过的巨款!当天没有结果,第二天,继续火爆爆地争吵,最终金钱和金钱背后日夜渴盼的金碧辉煌的新寺之梦把人心诱惑和收买了。堪布像是走过一条长旅,作出那决定后从座位上起身都变得困难了。汗水层层浸涌,脸上是欲哭无泪的表情。回话是让一位年轻僧人去办的。那个小僧人是个“灵活派”:只要寺院得利,做做游戏满足一下施主的心意有啥关系呢——所以,他在僧裙中兜着风跑得飞快,像是怕巨款不翼而飞似的。
那一天是整个河谷的重大节日。人们持着哈达站在路旁迎接大施主,桑烟浓浓地飘浮向云端,当几辆车子来到路口时,长号短号唢呐声嗡嗡轰轰响起来,车行至门口,堪布捧着哈达双手呈上,女施主容光焕发,回赠哈达。进到寺院里,施主被人引着走到铺着黄绸缎的高座上去了,俗人们也争相拥了进来,扛着摄像机的人屁颠屁颠地跑着,当施主高高坐在金座上时,有人将手中的灯揿亮高举起来,耀目的光立时把寺院的深宫都照亮了。哦,原来是个堪卓(空行母)。不知是谁最先说出的,很快这话像风一样传遍了人群;不知是谁最先磕头的,人们蜂拥进大殿,一个接一个争相磕头而拜。让僧人们始料不及的是,奇迹即刻发生了:很多人冲向坐床时,女施主为他们摸顶了。菩萨啦,这成啥了?老堪布要晕倒了。那扛着机器和举着亮度很强的灯光的人面对众人时而站起来时而屈下膝盖弯着腰拍摄——当然村人和僧人都不曾搞懂在做什么。人群还在不断往前拥动,把大门都要挤破了。堪布怒吼的声音无力,被躁乱的众人声息淹没了。堪布瘫在坐垫上……僧人们大惊失色地看着眼前一幕幕闹剧,却没有力量扭转局面了。他们听任心脏混响和乱七八糟的声音,听任魔鬼的巫术华丽上演……
寺院得到了三十万元。女施主兴奋得哇啦哇啦说个不休。可是僧人都不懂什么意思。阿登翻译说,女施主要放生一百头牦牛,让牧人们立刻赶来,每头两千元。人们奔走相告,说空行母如何了得如何慈悲救度众生。当村人好不容易凑够一百头牦牛,当一百头牦牛黑压压地赶向山野时,那场面是多么壮观啊!男人们大呼小叫,吹口哨,吼叫,女人们唧唧喳喳,像一只只欢喜唱歌的麻雀。当然,随施主来的人不忘摄下这些场景。
许多年以后,有人发现沿海的城市里到处卖着一位女活佛的光碟,他觉得似曾面熟,便买回家去看,最终认出就是那位给家乡寺院捐巨款的施主。他还在画面中认出了许多村里人,他们争相在磕头,只是令他感到纳闷儿的是:不知道女施主怎么转眼间变成了被西藏寺院认证坐床的活佛。更让他难以相信的是:阿登明明说捐了三十万元,碟片中说坐床时女活佛带去了四十万元善款?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阿登?脑袋里一闪过这个念头,连他自己都禁不住害怕地打起寒战来。如果……他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那人回到家乡时,堪布已经圆寂,说老人突然得了某种疾病吐血而亡的。他看见:乡野的寺院正在一天天变得富丽堂皇了。问起阿登,说他多少年没有回家了。又听说有人在成都遇见那个去回话的小僧人,被几个人相拥着,像个活佛,匆匆走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