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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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梦之旅

不断地做梦,不断地遗忘,又不断地生发,像万物,像永不停歇的河流,像人生的另一面,如同地球上的黑夜,又像黑暗珍藏的残缺映像,像一座永不见底的迷宫,或者,梦是人类灵魂的迷失之地?

古往今来,有谁解读了梦的谜底?我看到阿根廷人博尔赫斯不断穿行于梦与迷宫之间,留下许多似是而非的华美辞章,但最终还是一片迷雾。印度神话中出现的许多入梦以及捕梦之人,现今都已经绝迹。藏人的卦师、高僧往往通过打卦或者翻动卦书,做着解析和挽救梦境的工作——那些弥补的法事由卦书揭示,或者由打卦者开示,除了少量精确阐释,多数仍难免堕入嫌疑的泥淖。很多科学家也探究梦的来历和梦的种种形式,却发现梦永远无法穷尽。唯物论者更只剩生硬的结论。当然,传说人类的许多伟大预言家都从梦中得到神灵的启示,道出未来天意的道路。但是,更多的预言仍像梦一般难解,或留下诸多的歧途。

我在我的梦里出生、成长、焦虑、行走、飞翔、声色犬马、死亡……呈现各式各样的面目,展露喜怒哀乐孤独宁静等各样情态。我有时像自己,有时像一个陌生人,更多的时候像失去自由之人,被那股祖先称之为业力的风带着,走向无穷无尽梦影组成的河流。我做自己的梦,也做别人的梦。我梦见阿称将房子修到顶层,现实中他真的当上了官,我梦见侄女拉措的鼻根几乎断掉,而她的确得了一场遭遇死神的大病,我梦见索朗背着书包远行,而他真的考上了大学,我梦见列珠活佛变得白发苍苍在路上跌倒,而他真已在故乡圆寂……凡此种种,是我梦之精华,或者说万分之一的有用之梦。太多的梦,破败如浮躁世风,混乱似打开的魔盒,无法拣拾和整理,当然偶然清晰的黎明之梦,像硕果仅存的冬之果,一点点成熟为逼真的现实,仿佛是有一位神灵托梦或启示。在人生困惑或艰难之期,我向梦求助,而它无情无义,毫不理会心灵的哀求。比如,昨夜我在梦中放弃拾取林中的毒蘑菇和假蘑菇,虽然我知道某些外来商贩是分不清真假的,但是我又莫名欢快地拣拾起许多石块来,把薄薄的塑料袋都要撑破了。那些石块做什么用,梦全然不予交代。醒来后我陷入苦恼之境,想不明白它的用意,或者,那本来就是对我的一场戏弄而已,而我却要当真。今夜,它又要表演什么呢?我完全无法猜度。

梦到底是什么?是一场关于前生往世的记忆苏醒,还是关于生生死死的一场链接之河?抑或是填充空洞人生的空虚影像,毫无意义?藏人关于梦瑜伽的修炼,真能将梦善用为花朵的芳菲?

我溯着梦河漂游,经历了人生的春夏秋冬和黎明黄昏:四肢匍匐、双脚行走到用三条腿蹒跚而行,体验过人生的百态情思,更令我羞愧的是:戴着种种面具,虚伪透顶,或者把面具忘得干干净净,成为一个百耻不顾之人。梦河,你又打算将我掳向何方呢?——今天依然不见尽头!

在二〇〇九年的某个夜晚,在一个叫康定的小城,我从博尔赫斯的世界中走出后,展开了无端的遐想:是不是博氏的梦影飘浮到我的心上来了?让我这般感慨。我思忖:浮生如梦,梦如人生;我如梦,梦如我,梦如梦。或者:梦是宇宙的奇妙形式;拽着梦那头的是神,一个时常浑浑噩噩的梦神。或者:梦是死亡的另一种呈现方式,是我灵魂的漫无边际的流浪之旅,即使某一天肉体消亡,它还将继续孤独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