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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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梦境

居美变成一个宿命主义者,与他做的几个神奇之梦有关。

四十岁时,我们每每酒酣耳热之际,什么样的话题都讨论,在现场如果有一个胆小的被洗脑者,他听了一定会睡不着觉呢。说者无畏,听者肯定吓得六神无主。当我们谈起对命运的看法时,居美就讲起他的几种梦示。我们听完嚯嚯大笑,居美显得有些尴尬。他说,我不讲你们逼迫我,讲了你们又要笑话,我先就说过,现在果然如此。我说我没笑你的意思,我只是突然想起梦瑜伽来,便想:你上世会不会也是个修行之人,因此此生有一点灵性。居美的神情又变得认真起来:可不要乱说,这是要造罪业的。邓真扬着手臂叫道:你看你看,这有啥造不造罪的,看来,还没把你改造过来呢。我说:人世间如果千人一面,那这个世界可真是疯了呢。居美说:我总是不明白,为何我们教育的东西与现实间的距离、差别那样大?我们一旦进入社会,每个人都得重新改变自己。我说,这就是社会呀,兄弟们,目前只有俺老兄捞上了一官半职,我才知道其中的原委呢。他们立刻围拢过来,把我挤压在中间,人人动手,对我好一阵毒打,吼道:让你得意,我们面前可没有啥当官的。酒液又从我们的喉咙中幽凉而下,进入肚子,弥散到脑子,又化作缕缕芳香飘逸在嘴边,待发酵到某个时刻,便化成呱啦啦的言语,再伴之以疯狂或豪情的动作、手势,它让我们脑子里的思想飘到云端去了,多少无聊的现世风景、人物都逃之夭夭……趁着酒液的甘露,居美的故事飘然莅临。看得出那是他内心的一个结,一个想用唯物者眼光或用科学解开的一个结,或者,那于他也是个精神的指向吧?只要人生还有疑问,一个有心人总是会向着疑问最终释然的道路不断地探究下去的。这样色彩绚烂的故事,在地球村里越多越好吧。下面就是我模糊记得的居美的梦境:

我看见一大片荒芜的田地,没有人耕作,白白地丢弃在那儿。我觉得可惜。那人就说:那是给阿来预备的,名人嘛。口气有些不满。

在打场旁边,我们生起一堆火。只有三五人,大家在风中偎着那堆火绕来转去。风很大,不时把火吹灭。我让弟弟去捡拾柴火。我们虽然烤着火,但是暖了前边,背上却背了一层寒冰,反而把心箍得越发紧了。我们也就作鸟兽散。

在高大的塔顶,当我发现自己已被无端地卷进那场风波时,我发现自己没有退路了。敌方挥舞着剑向我头顶砍来。第一剑,我徒手攥住,掌心感到火辣辣的疼痛,那人顺势把剑向后一抽,掌心的肉在刺啦声里剖成了两半,殷红的血答答滴落下来。那人再一次砍来时,我因为只顾着自己的伤口,脑袋被砍成了两半。死去的那一刻,我在心里想:原来死亡就是如此啊。然后,我看到自己倒了下去,魂儿像一股风一样升腾而上。塔子上,激战正酣,被刺被砍的人纷纷坠落下去。我飘浮着离开了那儿。在回家的路上,在村旁的残墙边,站着许多人,我一打听,说是阿来安排的,他喜欢来点意外的曲折——那是他惯用的手法呢。我一回到院落,有人说你要投生到鬼道里去,我还没来得及细想,魂儿就消散了,我看到自己突然变成了一头猪,被妻子吆喝到圈里了。楼底的畜圈拥挤而烦躁,我直哼哼着不想待在里面。可是,妻子和儿子却不断地用木棒打我捅我,一出去,嘴上挨了一棒,一回圈,老母猪张口就咬。我在心里愤愤地想:为何妻儿对我都如此残酷呢?一伤心,泪水簌簌落下……

我突然从梦中梦中惊诧地醒来。

谁说是梦呢?这明明是阿来在文章里安排的情节呢。我的魂儿清醒地意识到这点时,我看到我在梦中笑了。

泽仁再次面对空旷的荒野时,内心有一种想哭泣的冲动。这头全身毛发稀疏,瘦骨嶙峋,两排干瘪乳房下垂,跑动时身子喜欢摇头晃脑的母猪终于被送归到自然的怀抱了。说实在话,泽仁对我讲,这头老母猪下崽多少年了,每年几头,十多年来,为我们家生崽几十上百头,我其实也不忍心宰杀它的,但老婆与儿子说,养肥了就宰杀吧,不然,你留着做啥?似乎天地之间,所有家畜都天生是供人类食用的。我说,我是不会吃它的肉的,想想它老成这样,为我家下了那么多崽,我的牙齿无论如何都咬不下去。老婆嘲笑道:嚯嚯,你啥时变得这样慈心善怀的?那你过去为何不放下猎枪呢?是绒木活佛让你戒猎的吧?泽仁说:还提啥古时候的事情?我不是早已放下枪了?儿子说:阿爸,你把它养肥吧,到时我来宰杀它。那几天,它似乎有了某种预感,每天不安地“嗯嗯嗡嗡”伸着个长嘴满院子、楼底、畜圈里窜来窜去。那一天,儿子已经烧开了锅里的水,犁尖在灶火里烧得红艳——待把死猪泡在木槽里要拔毛时丢进开水里加温——院里,缚颈绳和绞棒也准备就绪。泽仁去给它喂最后的早餐,下梯时,儿子还在叮嘱:阿爸,别喂得太饱,等一下它不愿到食物面前来。泽仁没有应答。他叫唤时,老母猪欢快地跑来。一见汁浓多料的食物,埋头就吧唧吧唧地吃起来。看着老母猪,他突然生出一种面对老母亲般的怜悯之情来。他眼噙泪水抬起头,这时,他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你不要杀我。”他惊悚地看老母猪,老母猪埋头吃得正欢呢,满嘴流汁,不时发出愉快的哼哼声。他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当他再次有些不安地四望时,耳旁再次出现了那个声音:“你不要杀我。”泽仁心里突然涌出恐惧的泉水。他慌乱地再盯住老母猪,见老母猪正抬着脑袋,伸着长嘴,嗯嗯嗡嗡地闻来嗅去,似乎它也感受到了某种异样。是谁在说话?难道不是母猪,另有精灵鬼怪?泽仁感到自己的毛发刷刷地直竖起来。他突然变得像个小青年一样,噔噔上楼冲进屋里,对儿子说:“你不能杀它,它说‘你不要杀我’。”儿子用狐疑的眼光看着父亲,心想:父亲是不是疯了?嘴里却反问道:“谁说不要杀它?”泽仁吼道:“还有谁?你要杀的老母猪。”儿子爆发出笑声:“猪还能说话?阿爸,你不是……”“是,是我疯了。我要把它放生了。”说完就走了出去。这当儿,儿子变傻了,他呆呆地望着父亲的背影,好一会儿没有了魂魄,当他满心怀着“我阿爸疯了”的恐惧来到院子里时,父亲正赶着老母猪往外走呢,他并没有看出父亲的异样来。难道真的……想到此,他忍不住自嘲地笑起来:怎么可能?老母猪的一只耳朵上挂着一缕红毛线。看来阿爸已经把老母猪放生了。

泽仁看着老母猪一颠一抖地跑向荒野,心里又涌起一股难舍的情怀,像是自己的某个亲人突然远走他乡了。当然,放生并不需要把它赶走,在家里让它老死也行,但他有一种冲动,也生起一丝担忧:儿子心中罪恶的观念开始变得像雾一样淡薄了,或者说,他们全没了因果报应的观念,说不定某一天趁他出门,将母猪宰杀了呢。母猪慢步跑着,看着它回归家园的样子,他相信自己听见的话语是真实发生过的,老母猪也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不久,村里传开了这个奇闻。有人相信,有人不信。有些人不无担心地说:说不定这是泽仁要疯了的征兆呢。还有人猜测:泽仁可能要走了。泽仁爱唠叨此事,希望像儿子一样的年轻人相信轮回,相信因果报应的存在。可是,苦口婆心的结果是遭到大家的嘲笑。有个无法无天的小伙子竟然说:你还相信所谓活佛的神通啊?人家外国人都飞到月亮上去了,活佛们能造一根火柴吗?泽仁愤怒地瞪着眼,心里生起孤单的感受。

我在村子里像个失魂者一样四处游荡。有一天,我梦见我的四周出现了四条狼,我举起棍子,恐惧地又打又砸,终于把它们打死了。我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猛地看见幻影般的泽仁进屋来了。我惊慌地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