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青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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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身之自述

人们了解我时,总是喜欢赞美我后来伟岸或俊美的样子,其实,就像人类刨根究底追述先人的道路一样,如同逆流而上寻找源头,他们应当从我起步之地起程,只有这样才有可能最终看清我的面目。但是,我自己都还不够了然,你们能够画出我的面影吗?

其实,我最初是来自两个带电异体的偶然相遇,如同太阳和月亮在天空相会——那是藏人所说的日月同辉吗?——就像两个相互吸引的星球撞击,一个叫父亲,一个叫母亲,或者一个叫男人,一个叫女人,从他们高大躯体的深宫中长久酝酿之后滴落的两颗异质的甘露,在暗夜或春光中凝合而成;他们劫难似的结合,续下一段生命之缘。当我还是发光的液体或甘露时,父母亲都还是天上的面影,就像云朵睡在光芒里,可是,我早已安静地潜伏下来,并且按照一个固有的轨迹慢慢生长。在温暖的子宫里,如同急风暴雨般的蜕变是我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当我最终令母亲隆起肚子,让她呕吐和不断地吃酸性食物时,她没有听到过我采自天国的咯咯笑声,我脚蹬手舞,让母亲在战栗中感受幸福。佛法上说,那时,我的轮回之轮已经启动,我是被业力推动,正在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向前行进。当我具备了在俗世世界生活所必需的五官四肢五脏六腑之后,我钻出子宫,呱呱坠落于尘世。啊,那过程对我来说不亚于一场劫难,我的身心被撕裂般的痛苦有谁体验过?生命的窄口把我的头颅挤扁了,当我带着尖锐的哭声穿过黑暗的隧道坠落人间时,我的眼睛又被强烈刺眼的光芒毒伤,于是,我放声大哭。啊,我的母亲也在痛苦中昏厥了,唯有父亲冷硬地盯住我,然后才展颜而去,他的心里升起雪峰般的自豪之情。族人认为,我延续了祖先的血脉,点燃了家族神圣的荣光。家人把我看成他们的一部分。好像我是依附在他们身上的,而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在人世的历程中,我开始了吃喝拉撒,开始突破血液和骨骼的桎梏。我吃下五谷杂粮,我喝下各种琼浆,我拉下臭味的食渣,我撒出黄色的体液。及至后来,我长大成人,有时成为灵魂的主人,有时又成为凶恶的暴君,让动物之肉和烈酒红水,每日里祭我人类的五脏之庙;有时,我也会沦为乞丐,腆着难看的肚子皱着眉头四处去乞讨;有时,我变成奴隶,成为心或语的附庸,成为病魔的奴隶,安心服侍主人,否则他一旦变得穷凶极恶,我必挨上一顿毒打;有时,我什么也不是,昏昏然不辨东西,那时,我想抛下躯壳而行,就像我在梦里的样子,轻灵自由,不受时空的局限。之外,我还需要睡眠,需要交媾娱乐,需要四处奔忙旅步匆匆……

有人说我是恶魔,有人说我是法体,有人说我是神殿,又有人说我只是个容器。真的,我自己也看不清自己的面目,他有时喜欢安逸,有时喜欢麻醉,有时自以为是,有时又爱说长道短……

啊,在天地间,有谁能斗得过岁月这个无处不在的恶魔呢?它把我们掌控在它的巨掌中,充当它的玩具。我从娇嫩婴儿到青春年少,从强盛壮年到耄耋之躯,岁月一路歌唱,一路变换容颜……

当有一天,我再也无法动弹,再也无法吃喝拉撒时,我知道我该走了。啊,多少人为之恸哭,可是,我再也无法消受人间的声色犬马了,再也忍受不了无尽的折磨了。他们说,我的性格变得像儿童了。是吗?那该是我回到来处的时候了。

我离去后,族人对我的躯壳或葬,或烧,或拌食哺鹰,或沉入河流……啊,在那些千奇百怪的仪式里,我的身影一点点消散了。只有在那雪域深山里的一位喇嘛呈跏趺而坐,安详离去,而另一位圣者却将自己完全化成一束灿烂的虹光,全然化入虚空……

啊,把我带到人世的父母,而今你们在何方?我又需要寻着你们的踪迹而来吗?是不是一切都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啊,我看到前方的光芒了。那里是一个怎样的奇异世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