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幡杆杨华一听大怒,明知他们人多技强,自己势孤不敌;但既已到此,不能不算。性命又算什么,玉幡杆仰面一阵大笑道:“好好好,你们人多,你们嘴多。这是你们家窝子,这是我杨华来得太浑蛋了!姓杨的小子,你干什么不拐了剑一走?你干什么不把一尘道长的死尸丢在店里,教贼人乱剁?你干什么大远地跑来,找人家侮辱?现在人家把剑扣下了,还要扣人!嗐嗐,你这位道长贵姓高名,我倒要领教领教!……咱们外面说去。”“刷”地将长衫甩了,把弹囊挎上,抓起弹弓、钢鞭,抢步夺门便走。那赤面道人也勃然大怒道:“姓杨的,你还这么说话,我可要对不起你了!”也将道袍一甩。杨华叫道:“院外地方大。走,你们人多,你们全上来!”
这时候,秋原道人眼含痛泪,目闪威棱。忽然间将赤面道人拦住,厉声说道:“师叔,师叔……你你你请回吧。”此时,杨华已飞身扑出丹房。白雁再三地拦住了赤面道人,急忙纵步出来。玉幡杆早抢到院中,插鞭在腰,掏出几粒弹丸。玉幡杆闪目四顾,找到一个地方,站住了,厉声叫道:“你们来!”
玉幡杆杨华决计要拼命了,白雁耿秋原“刷”地一窜道:“杨兄,杨兄,不要走!”
玉幡杆左手拽弓,右手扣弹,身形一侧,左腕一甩,“刷”的一弹,弹似流星,直奔白雁面门打来。白雁耿秋原长袍飘飘,“扑”地一伏身,“嗖”地一窜,弹已打空。他急忙摇手道:“杨兄住手!”杨华倏然红了脸,咬牙切齿,展开连珠弹,不想左手腕已被人托住,右手也被人抓住了。耿秋原急叫道:“杨兄,杨兄!”
玉幡杆急一挫身,腾起一脚。那后面袭来的,正是那个赤面长髯道人。赤面道人拿住了杨华的手,只一闪,躲开这脚。杨华怒吼一声,使“劈挂掌”,浑身努力一夺,两人错开身。杨华信手一挥,掌中弹丸霍地打出来。那赤面道人微微一侧闪开。
玉幡杆一垫步,嗖地连窜出两三丈远,退奔墙角,急急地开弓扣弹。不意这赤面道人绝不容他展开手脚,魁梧的身形,轻快的手法,早一阵风似地扑到面前,展开“十八路截手法”,要夺取杨华手中的弹弓。杨华蓦地又一闪,急抽取钢鞭,两个人便要交手。百忙中,猛听见身后微微响动,杨华急侧目闪身。不知什么时候,已从角门进来了二十几个道士,扼腕奋拳,跃跃欲试,漫散在门边,却人人一声不哼,齐将眼睛盯住了杨华。
玉幡杆杨华怒喊一声道:“你们全上来!”杨华到此,已不顾一切!就在这时候,白雁耿秋原忽然暴怒起来,厉声叫道:“师叔,师叔,你这是做什么!不怕教江湖上见笑么?我们人多势众,又在我们这里,师叔快不要动手,就算是非还未分明,恩怨还难断定,也不可这样待人!”又一挥众道人道:“你们快回去,谨守门户,不可擅动,诸事有我哩。”
秋原道人到底不愧为三清观一观之主,抑住了心中的感情,抢上一步,向杨华深深稽首道:“杨仁兄,杨恩公,暂请息怒!凡事都看我薄面,我出家人决不能恩将仇报。”杨华说道:“言尽于此,请只管上来,我要领教领教!”秋原道人双手连摆道:“杨仁兄,我决不敢无礼,你我断无动武之理。你就打死我,我决不还手。”耿秋原将双手高高举起,走了过来,向杨华低低说道:“请到丹房,我想我们总还有两全之道。总之,遗嘱如果不虚,我们断乎不能忘却大德。”
杨华向丹房瞥了一眼,说道:“你们想把我诱进屋去么?你们意欲何为?”
白雁耿秋原眉峰一皱道:“岂有此理?……”话还未说出,那赤面道人忽然又从门边闪出来,大叫:“姓杨的好汉,你真有胆,你真敢在我们三清观动手!我们很佩服。我们现在是非未明,恩怨难定。我们至多只承你远道传书之情,寒光剑休想拿走。我们就把这剑收藏在正殿上,你有本领的话,三天为限……”
杨华冷笑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把剑诈骗了去,还教我把剑偷盗出来?杨二爷一生什么事也做过,就是不会做贼!你们是出家修道的人,我是个俗人,我不懂得偷盗。”
赤面道人勃然大怒,说道:“你敢口出不逊?”白雁耿秋原忙抢道:“师叔,你就请回吧,这事由我办好了,我们何必口角争执,我们自然有妥当法子,做得尽情尽理,两面都过得去。”随又向杨华举手道:“杨恩公,盗剑的事未免太小瞧了杨兄,我现在想了一个仁至义尽、两全其美的办法。我们已然飞骑去请我大师兄。由云南至此,往返约有两三个月,一定赶到。就请杨兄尽这三个月期限,随便设法子来取剑。取得出去,剑归你有;我们庙中这些道侣不会怪我办事不当了。就是取不出来,三个月限满,我大师兄必然赶到。那时候我们定依原议,查明遗嘱不妄,立刻献剑。我们还要向杨兄谢罪,还要请杨兄加入门墙,一同学剑。这法子,我觉着面面周到,杨兄以为如何?”说着将那二十多个道人,挥手遣出去,然后把杨华请到丹房。
杨华到这时,想要动武,则已明知不敌;想要取剑,自己又没有盗剑的本领。但是事势逼到这里,不答应吧,当时就要栽跟头。当下哈哈一阵狂笑,道:“好,好法子,法子真漂亮!何必三个月,现在我就来领教,请你们防备好了吧!”
杨华毅然把自己的包裹提起,大洒步走出丹房。也不待耿秋原相送,一边往外走着,一边暗自留神这观中房屋的部位、出入的道路,全暗记在心中。那耿秋原却依然随着送出来,口中说道:“杨兄这么绝裾而去,显得贫道太已过意不去了!……”杨华寒着面色,忿然转身道:“耿道长的盛情,我已铭心刻骨,谨谨记牢;答谢厚意,誓所必为。我杨华来是自己来的,去还是我自己去。耿观主,你不劳客气了!”说到这里,只把右手往左手包裹上一搭,微然一拱手道:“再会!”说罢,转身就走。
杨华走出两三步,听得耿秋原微吁了一声,说道:“这么,我就不远送了。”杨华连答也不答,傲然走向山门。朱门倏启,杨华头也不回,匆匆出庙,耳中只听得“忽隆”一声,山门重闩上了。
杨华止步回顾,只见观门紧闭,四处依然寂静。他怔怔地站在那里,泛起思潮,想着:“我这番受辱,不比在华风楼那里,那是我自找的苦恼。这次救护一尘,完全是激于义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事情落到自己身上,无法摆脱。受一尘道长临危付托,迢迢数百里,送信传书,反招得耿秋原他们心上疑忌,寒光剑生被他们施诈术扣留,这真是奇耻大辱。我不把寒光剑夺回,枉自为人了。我就是把性命断送在三清观,也得盗一盗看!”
玉幡杆杨华越想越气,忘了走了。头上一阵阵群鸦鸣噪,把杨华惊觉,他转身奔原路走去,顺着山道来到青苔关。关口附近,有一家大运客栈,商贾们采办货物,在此堆栈过关,以便分运。店内地势很大,客人也多。只是单身客人少见,因为这里不是驿站。杨华见此栈守着三清观近些,只得说了谎话,告诉店家,自己是等候同伴办货的。店家看着他穿着打扮,不伦不类,但是守着关隘附近,关吏戍卒是多的,也不怕什么,遂留杨华住下。
杨华在店中闷损异常,自己躺在床上,琢磨着怎样夺回寒光剑。他暗想:“那耿秋原既是一尘道长亲传弟子,现在已能执掌三清下院,武功定必可观。看他那掌劈桌角,足见掌力惊人。自己若是盗剑,再落在他们手中,那不是更丢二回丑吗?若是就这么罢手,宝剑凭白被夺,心下实又不甘!”杨华把这件事反复思索,终于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见识见识他们,到底有多大本领,敢这么霸道!”
当下吃完晚饭,熄灯休息。挨到起更以后,听了听,外面人声已然渐寂,同栈客人多已入睡。玉幡杆杨华更忍耐不得,赶紧起来,收拾利落。背弹弓,挎弹囊,插豹尾鞭,将油灯捻拨下去,只留一点微焰;又轻轻把门扇拉开,看了看外面,寂寂无人,立刻出屋门,将门扇轻轻掩好。恐教客栈中人撞见,急忙飞身纵步,窜到西北角。西北角一段矮墙,恰通店外;杨华一顿足窜了出去。这时附近几家小商铺,多已闭门入睡,但也有几家,从门缝中透出灯光。数箭地以外,青苔关关卒的灯光三三两两,乍明乍灭,如数点寒星闪烁。杨华飘身落到店旁的山道上,绕着店后,辨认路径,直奔三清观而去。
杨华究竟不是夜行人物,夜间走山路,煞是不易;危岩崎岖,倍须留神。所幸他白天已经来过一趟,路径依稀还能记得大概。于是逐步小心,赶到三清观前那片松林。这一带茂密的松林,中夹小径,白昼初来时不很难走;这一到夜晚,山风怒吹,松涛狂啸,倍显得阴森森,黑魆魆。昏暗中松枝突出,如有鬼物张手攫人。一片浓影把三清观掩住,乍入松径,几乎辨不出来东西南北。若不是白昼记清了方向,到此时简直无法找寻。
玉幡杆踏着乱草青苔,深一脚,浅一脚,转出松林,已望见三清观门头灯高悬。火光映照下,朱门紧闭。只有门前那对石狮子,傲然地分踞在两边。杨华不觉愕然止步,心中暗想道:“我来早了,还是他们已有准备?”杨华不敢前进,恐怕庙前埋伏着人。他借松林黑影隐住身形,默运目力,向前窥察多时,又往四面窥探了一遍。风摇灯动,黄光闪闪,朱门依然红,石狮依然白,三清观前依然悄静无人。
杨华犹豫好久,发狠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不能就这么栽给他们!”立刻插豹尾鞭,摘弓握弹,抢出松林。提耳侧目,防备暗袭,又一纵步来到庙前。他倏然转身,绕到庙旁暗处,拢一拢眼光,辨了辨方向。又倾耳听听,然后面现毅然之色,背弓收弹,牙咬口唇,一耸身,窜上庙墙。
已到庙墙,杨华试望全庙,有的地方尚有灯光,有的地方却昏昏沉沉了。那座大殿巍然立在庙中心,殿柱高悬明灯。那丹房,白昼与耿秋原对谈争执的地方,此时已没入夜影之中,不知准在哪里了。再看近身处,墙下是一段箭道式的小院落,与那大殿隔着一段重墙。杨华也按夜行人的规矩,将弹囊中的弹丸取出来几颗,“啪”地投下去,听了听,下面全是实地,这才飘身落在下面。他心中一想,应当先奔角门,到白天所到的客堂,再往后转奔丹房。“他们虽说把剑藏在大殿上,我偏不信,那是岂有此理?越宝贵的东西,人们越要藏在近身处。而且这剑也决不会交旁人看管,一定是在白雁耿秋原身边带着。”
杨华想罢,曲折潜行,借物隐身,直奔丹房。偌大的三清观,尽杨华乱窜,并无阻挠之处,也无防护之人。这要教神偷九股烟乔茂遇见了,恐怕倒教他害怕吧!而杨华反倒放了心,一直扑到丹房,急绕奔后窗,舐窗内窥,里面黑洞洞的,当然任什么也看不见。假如是惯偷,还可以撬窗入室,幌火折照着。这在杨华可就没法了,他试绕到门口,推了推,门扇紧闭。杨华便想设法开门,可惜身边只有一把匕首,便将匕首抽出来,插入门缝中,也想仿照夜行人的手法,试着拨门。不意才一下手,忽听后面轻轻地咳嗽一声。
杨华急忙闪身,退到黑影中,手握弹弓,张目寻思:“只要有人来动手,我就先下手为强,先赏他一弹弓。”谁知他四顾不见人来。过了好久,才听见角门履声橐橐,由远而近,又听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杨华急忙转回身,猛听得北首有人大声说道:“来了么?”杨华大吃一惊,暗想:“他们看见我了?”急忙缩步,将弓比划好。
跟着听角门外边有人答声道:“来了,来了。端出来,又教风刮灭了。”跟着听见脚步杂踏声音,似有两三个人走路,竟奔大殿去了。
玉幡杆搔首寻思,忙又背上弓,蹑手蹑脚,寻声偷缀过去。他转过角门,只见一个小道童端着烛台,用手遮着风,往大殿上走。旁边一个长身量的道人,手捧四尺长的一件长物,两人挨肩走着。
杨华蓦地心一动道:“这是一把剑。”急急地蹑足跟来,努眼光细看,相隔较远,隐隐看出尺寸大小,确是一把剑,还拖着长穗,却辨不定究竟是不是寒光剑。
那道人与那道童,一个掌灯,一个捧剑,直上殿阶。杨华两眼几乎努出来似的,远远盯着。只见这两人推开紧掩着的殿门格扇,直入大殿里面去了,却是并未回手关门。门扇大开,殿内灯光辉煌。
玉幡杆杨华贾勇冒险,竟从角门贴墙挨壁,溜到偏庑,隐身在明柱后,闪身向内窥视。他这一窥不禁欢忭:“他们真的不失信,把剑放在大殿上了!”隐约望见大殿上塑着三尊神像,大概是三清道祖。尽管佛烛交插,四面还悬着挂灯,可是殿中依然昏黑,那供桌上的蜡烛,只闪出昏黄的火焰来。黄幔分垂,香烟缭绕,三清神像一点看不清。供桌上却分明放着那只托盘,托盘中分明放着一把剑。
杨华不禁大喜:“他们真算胆大,只是我怎么盗法?”更定睛一看,却又愕然,在供桌前烛光微照处,两边分铺着蒲团。原来有四个道人,在大殿上打坐哩。低眉垂目,似正默运静功,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把剑,黄穗绿鞘,样式一样。那刚才进殿的捧剑道人和秉烛道童,却又不见了。
杨华又一琢磨:“或者捧着的剑许是寒光剑。如今此人在殿中看不见,大概是绕着殿后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