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原道人到主位上坐下,沉默良久,先问杨华:“饭吃好了没有?”杨华道:“已领饱德,师兄不要客气。……老观主临危遗命,赠剑传书,教小弟投拜三位师兄,同学剑术。大师兄远在云南,我已听老师预先告诉过了,二师兄也游踪不定,现在只有三师兄在此。三师兄在上,容小弟叩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这大礼一日不行,小弟就一日不得安心,总算是身在师门之外。”
玉幡杆杨华虽是少年公子,究竟不是一点世路不通的人。他以为远道送信前来,按常情说,秋原应该先认了师弟。不想秋原始终以客礼相待,这就有点玄虚。而且寒光剑本是利器奇珍,秋原道人原说借去供奉,以便阖庙道众,共同瞻拜一尘道长遗物。可是现在礼也完了,经也念了,剑和谱全没有拿来,杨华开始有点嘀咕了。当下以拜见师兄为辞,杨华站起来,又要行礼。他心中暗想,秋原若还是推托不肯,那就有些可虑了。
不想杨华刚要下拜,秋原道人依然拦住,对杨华说道:“壮士,且慢。先师虽有遗言,又承壮士远道仗义送信,愚兄弟实在感激盛情。若得吾兄同门习艺,正是贫道求之不得的事。……不过这还有一节,先师惨亡,所有继掌狮林观、传宗传法的大事,这都得由大师兄主持。师门规戒森严,贫道实难代主一切。吾兄英才好义,但凡武林,皆所钦爱。所有入门学剑的事,统请稍候大师兄赶到,再行商计。说句不客气的话,敝同门之间,现在已没有心情忙这些不急之务。第一步要赶紧召集同道,大会同门,先定法统,推举宗主。我刚才已派人飞骑驰报云南本观。大师兄一得先师噩耗,自必星夜驰来。第二步,自然是要报仇,要移灵。一切余事只好从缓。”杨华听了不悦,思索半晌道:“只是,这云南距此并非近道,大师兄岂是十天半月就能赶到,小弟我可怎样办呢?”
耿秋原欠身抱歉说道:“是的,我想壮士此次路遇先师,一定别有贵干,这一来也把吾兄的要事耽搁了。……吾兄高谊隆情,贫道万分感念。别的事我不敢做主,这一件事,贫道还可以擅做主张,我这里已然预备了。”一回头,对小童说:“端来。”
只见小童端来一个托盘,上面也是铺着黄绫毡垫,有小小一个红盒,端到秋原面前。秋原双手捧着,站起来恭恭敬敬,放在杨华面前,说道:“我想杨兄身在客边,携带银两,过于笨重。这是五十两金子,区区不腆,聊表敝同门一点感忱。”说罢,深深稽首。
杨华玉面上倏然变红,站起来将手一背,哈哈地笑道:“这是做什么?我杨华还不是市侩图利之人,老观主身在难中,虽然略有效劳,终不能救于一命。后来以情相感,承他老人家慨然赠剑,收归门下。遗命谆谆,嘱我与师兄们同学剑法,这并不是我杨华有何觊觎,乃是老观主一番垂情。诸位师兄们愿欲承认我这个师弟,我就是一尘道长门下第八个弟子;不愿收我这个师弟,我还是我杨华。这兼金厚赠,愧难拜领!”
秋原眼珠转了转,忙道:“杨兄请坐,这实是贫道办得糊涂。但贫道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少许微仪,还请收下。”杨华道:“道长一定教我收,那就是视我为路人,不以师弟相待了。其实这也没有什么,虽然我末学后进,不配列入大侠门墙,不配与诸位雁序,究竟还是武林一脉。陌路救危,远道传书,这乃是我的本分,值不得居功。道长请坐,小弟告辞!”说着便来收拾包裹。秋原心中暗暗佩服。
只见杨华把包袱一拢,抬头向白雁耿秋原说道:“那把寒光剑,想已用完了?那是老观主临殁时,亲手赠给在下的。这是至宝,我杨华不敢贪受利器。只是老师雅意殷殷,感我在危难中曾效微劳,言之至再,坚令收受,我也没法子违命。因为令先师当时的意思,必得我答应了受剑,然后教我远道传书,这才放心。所以我不便推诿,以慰死者之意。现在请道长把剑给我;我还有要事,咱们改日再谈。”杨华满面上带出悻悻之色来了。
秋原道人把面色整了整,连忙满脸赔笑,拦阻说:“杨兄,杨兄,快不要如此。杨兄你这可是误会了。请坐下,我还有下情。”玉幡杆杨华哪有心情留恋?他非常着恼,勉强坐下,侧耳等候秋原的话。秋原道人沉思了一会,向杨华举手道:“杨兄!先师惨死,是本门一件极大祸变,也是狮林本观一桩重大事故。贫道名列第三,主持下院。一切大事,师父仙逝了,全得靠掌门师兄主持。就是贫道在这小小三清观内,名目上是观主,可是事事还得跟那几位师叔商量。刚才我们已然商计过了,这把寒光剑是本庙镇观之宝,一向师徒相传,授给大弟子的。所以此剑按理说,应该由秋野师兄承继。不幸先师惨亡,把剑赠给杨兄,这乃是一件非常之事。但先师遗命,怎敢有违?而本观成规,又必须遵守!所以这事只好等大师兄来到,听他主张就是了。我大师兄也不是敢违师命、贪得奇宝的人;只要先师遗命果然不假,这剑当然由大师兄亲手献给杨兄。这不过请杨兄稍候一个多月罢了。我只恐杨兄或者别有贵干,所以略备微物,意思是请杨兄暂且取用,杨兄不妨先去办事。你我两个月为期,届时大师兄必然赶到。那时再请杨兄抽暇惠临小观,我大师兄一到,我们还要大会同门,奉请杨兄分神领路,前往移灵呢。至于杨兄投列门墙的事,大师兄一到,自然同时定局。其实并无别意,只不过请杨兄有事办事,暂且耽误些日子罢了。杨兄若是没事,能在敝观小住些时,稍候些日程,那更是贫道求之不得的事。”
杨华听了冷笑一声,对秋原说道:“我明白了!……我来请教一件事,道兄刚才说,遗嘱果然不假,这剑便该归我。究竟老观主赠剑时是怎样的情形,只尽口说,也不足为凭。但是这里有遗嘱在。足下既然相从令师有年,难道不认得笔迹么?对这遗嘱还有什么疑惑么?有话尽管说明!”
秋原道人面色一变说道:“我正有两句不该说的话,再请教杨兄,我只是不好开口。杨兄既然这么说,那就恕我无礼了。到底这遗嘱可是先师亲笔写的么?”
杨华勃然大怒,说道:“你自己看去!”
耿秋原一言不发,吩咐将遗嘱取来,对杨华说道:“我师徒相从二十年,先师的笔迹,我就是闭着眼,也认得出来。杨兄请看,这一开头,笔迹还有些相象,这后面的字与前面截然不同,如出两人所写,这又是何意?”
杨华这才想到遗嘱是有破绽,他不禁气得面目改色,大声说道:“哈哈哈,道兄你还以为我假冒笔迹,来骗取宝剑么?我如果心贪奇宝,那时候令师恹恹垂毙,仇人又二次寻仇,我难道不会乘危夺剑一走?又大远地跑到你们这里送信作什么?告诉你耿道长,这遗嘱是你师父临咽气以前写的。当时已然力竭声嘶,执笔不能成字;店家又跑来赶逐他出店。……若不是我杨华……哼,我杨华不用居功,若不是我杨华飞弹惊走群贼,老观主身受毒蒺藜,恐早教贼人乱刀分尸了。现在我大远地跑来送信,也不过看在令师是个绝世英雄,怪我一时年少无知,徒仗一腔热血,忘了人间机诈,这才放下自身要紧的事不干,跑来给你们送信。我不送信,你们会知道令师教人害了么?我不送信,你们知道这遗嘱有假么?”
耿秋原脸色也是一变,听到此,忙稽首相拦道:“杨兄请坐,有话慢慢讲。……我刚才把先师遗嘱对众宣诵时,一经传观,大家竟说笔迹前后不符。又说先师戒律森严,早有此剑不传外人之诫;断不会把这镇观之宝,自己破例授给外人。……”
杨华冷笑道:“那个须问死者去!他愿意送给我,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令师临危时手写遗嘱,写到一半,便眼昏手战,教我扶着他的手勉强写。到后来实在连坐也坐不住了,才烦我代笔。……阁下要知道,他那时剧毒发作,人已经是不行了。……”
秋原道人点头说道:“哦,那就是了。不过……”
杨华忙道:“我拦你清谈,你且听我说,我再把令师临危的情形讲一讲。七天以前,老观主身经老河口,被贼人乔设采花计,毒疾藜已经打在身上。”杨华拿手一比道:“就在这地方。群贼一拥而上,包围缠战;老观主身负重伤,毒气发作,脱身无法。贼人用种种恶言丑骂,老观主一世的英雄,气也气死了!而贼人心毒手辣,生要把你师父活活累杀,教他毒发自刎。那时节,若不是我玉幡杆杨华,路见不平,舍死忘生,不管自己人单势孤,冒险相助。那时节,他老人家项上的人头必被贼人割去,结果还要乱刃分尸!——这不是我说,这是贼人叫出来的。——那时候你们的镇观之宝,恐怕也教仇人得去,你们连看也看不见一眼吧!现在我奔波数百里,走了七八天,老远来了,遗嘱笔迹又不符了!我当时得了剑,要抛下一走呢!”
耿秋原听了这些反射的话,皓如满月的脸,顿时激得焦黄,嘴唇也微微颤动。但他到底有涵养,把气强咽下去道:“杨兄,你的大德,我们不是不知感激,但这事却是变出非常,遗嘱和门规起了矛盾,我们不能不审慎一些。这最关系着我们掌门大师兄,大师兄又不在此地。是我无可奈何,才想出这么个权变的法子,不想因此反大拂杨兄之意!杨兄暂请息怒,我们总可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来。……”
杨华冷笑道:“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我却想不出来!我只知赠剑要剑。我杨华一阵弹子,驱走群贼,把令师救出来。他老人家那时已经毒发不能行动,是我杨华把他背回店中,累了一身臭汗,还时时怕贼人袭击。好容易到了店房,店家又不给开门,是我拼命与他争吵,才得入内。然后我这才忙着给你师父抓药,半夜砸人家药铺的门。不想贼人趁我不在,二次来扰。幸而我抓药回来,你师父与贼人拼命,贼人虽被我们惊走,你师父已然药救失时,救治无效了。然后是你师父遗书赠剑。……我也知道剑是你们的宝贝,我也曾推辞不受。但是你师父那时神色大变,很是着急,唯恐我不受重宝,便不给他远道送信,力逼我收下剑,认我为徒。并且叫我对天起誓,必须把遗嘱送到。……你师父也晓得此剑人人生心,个个觊觎,怕被那贪心的人夺去;这才告诫我许多话,又教我起誓立保此剑,不可教人骗夺了去。我为了安慰死者的心,免得教他死不瞑目,也就依言起了誓;说是我杨华一息尚在,必不令此剑被夺。……现在,可好,剑倒没教外人夺去,却教他老人家的徒弟扣留下了!……你不要小看我杨华,我杨华也是名门之徒,我师父就是两湖鼎鼎有名的铁莲子柳兆鸿。我决不屑贪心觊觎别派历世相传的宝贝玩艺,我当时是力拒不受。可是现在,我又非要不可!……”
耿秋原忙拦道:“杨兄!”杨华不听那一套,还是直着脖子滔滔往下说道:“秋原道长,你想我一番拼命救人,千里传书,反落得个赠剑被夺之名,这恐怕于你我都不甚光彩!……现在长话短说,拜投师门的话,我也不想高攀,我本来就不想高攀!这把剑你是给也不给?你说!”
秋原道人听着,刚要答话,杨华却又一口气说下去:“你只要说一个不给,我杨华拔腿就走,决不留恋。咱们谁是谁非,教武林公断!”紧跟着又找补上一句道:“告诉你,秋原道长,你师父临咽气时,人家开店的不担那个沉重,非要报官验尸不可,把全副担子,都丢在我杨华一个人身上。剑是给我了,我要是站起来一走呢,还有我的什么事?我却不肯,到底给人家画押具结,担当私埋人命的官司,你师父才得入土为安。然后我千里迢迢跑来给你们送信。现在我的话说完了,耿道长,你看怎么办吧!”
杨华说着,忿然站起来,两眼看定耿秋原。秋原道人面色乍红乍白,刚要答话。突然门一响,走进那赤面长髯的道人,厉声向杨华道:“杨施主,你的话我全听见了,你的理我也全明白了。但是,任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一尘师兄的死因,我们还是事非眼见,不能做实。我们必须要查看查看。施主你休把这事看小了!你千里送信,我们感激;但是你不能这样赶落我们,我们有我们的门规。这剑累世相传,衣钵相继,照例应归掌门大弟子所有。铁莲子也是一世的豪杰,我们彼此也都谁知道谁,这个理教他评评,他也得原谅我们的难处。我师兄惨死,我们必须大纠同门,前往起灵柩,问真相,克期报仇。只要我们到了老河口,访问无异,人确是由你救过,剑是确已赠给你。杨施主,我们不但献剑,我们还要博询众议,改订门规,说不定还要会推你为掌门持法之人。我们那时候一定把本门剑术,全都教授给你。剑之所在,就是法之所在,我那大师侄一定肯让位。杨施主,你不该得理不让人,唠唠叨叨说了这些话,把我们当小人看待!你不该自己居功,口口声声把我们一尘师兄描画得可怜不堪,临死还教他窝窝囊囊,栽跟头栽在你手里!你很能夸口,我们可怎生禁受?施主,你想你对么!杨施主,告诉你,我们只是看出你也是一个正人君子,假如换个人来,敢到我们三清观撒野,妄想冒名诈骗。朋友,我恐怕他进是好进来,出却出不去!我们只因你相救之事未明,传信之德却不假。所以我这秋原师侄忍了又忍,耐了又耐,这也就够受了。告诉你,拿这五十两金子,换这把寒光剑,乃是我们这三清观全观的公意,不是我白雁师侄一人之见。你既然说我们小看你了,好,我们要大看你。朋友,剑是留下了,你瞧着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