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十二金钱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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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逆旅葬遗尸孤魂独吊 武林重然诺远道投书(1)

一尘已死,玉幡杆杨华止不住流下泪来。想自己负气逃婚,投师被辱。客途上搭救一尘道人于受伤垂危之时,原想救人救彻,积得一桩义举。何期一夜辛苦,落个白忙!这么一个云南大侠,身怀绝技,手握利器,竟遭三五个无名宵小暗算,教小小一颗毒蒺藜,害得再三药救,百般挣扎,终不免撒手归阴。虽说怨毒所中,这是江湖上一桩仇杀事件,究竟太残酷,太悲惨了。杨华又想到自己这几月,所遭所遇,尽是拂逆之事。当此惨象,不由得越发悲从中来,深觉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生前轰轰烈烈,死时惨淡悲凉,这真是祸福不测,人事无常了!

忽然,耳畔听门扇吱地一响,杨华蓦地一惊,伸手抄起那把寒光剑来。他闪目一看,却是伙计刘二,乍着胆子,推门进来了。

这伙计刘二好象在门外窥伺已久,一进来便说:“杨爷,道爷是过去了,你老心也尽到了,总算对得起朋友了。你老别尽是难过,我们掌柜的请你过去谈谈呢。人命关天,这可不是小事啊!”杨华拭去眼泪,道:“你先头里去,我这就到。”店伙疑疑虑虑地推门出去,杨华遂将自己的一条手巾,蒙在死者的脸上,默默祷告了几句,便取过剑鞘来,把寒光剑插入鞘内,佩在自己腰间。一尘道人另外的遗物,最要紧的是那三个手抄本,杨华都包起来,收在自己身边。他正要对着一尘遗体,整衣下拜;那店伙刘二一探头道:“杨爷快请吧!这位道爷过去了,还遗留下不少东西呢,这得在地面上有个交代。”杨华怒道:“不用你管。”杨华行了礼,立刻回到五号房,将长袍穿上,然后走到前边柜房内。那个胖掌柜正和管账先生低一声、高一声,讲究着呢。

杨华进来,两人顿时住口,全站起身,让杨华坐下。胖掌柜沉着脸,向杨华说道:“杨爷,刚才听说那位道爷是死了。难为杨爷为朋友尽心尽意,又是抓药,又是服侍。交朋友交到杨爷,真算落着了。不过道爷死得太暴,那死时的情形也很不好。我这里正跟我们先生商量着,咱们该报官了。人命关天,我这小买卖实在吃不起。好在道爷生前、死后,都是杨爷你一手料理的。我们开店的连看也没看见,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事情全在杨爷你老身上了。我们刚才想了,打算还得劳动杨爷,跟我们一同走一趟。省得往返费事,白教官面上挑眼,并且也显得你老办事有始有终。杨爷,你看对不对?”

玉幡杆杨华虽然是个纨绔公子,但他已是二十八岁的人了,当下已经听出店主的意思,暗骂了一声:“该死的奴才!”将面色一沉道:“这位道爷活泼剌剌的一条性命,竟在你们店里教贼人给害了。来的贼人又不止一个,闹了又不止一次,究竟这伙贼是怎么来的,我不过是个过路客人,哪里摸得清?趁早报官,棉花里包不住火。贼人二次来扰,我虽然没赶上,反正闹得不轻,住店的客人都是见证。官面查一查,到底这里面有没有别情,贼人是不是在你们店里有底线?根究一下,也省得死鬼地下含冤。我呢,不错,给病人抓过药,由你们伙计帮着,也服侍过这位道爷。可是我跟这位道爷,一个住五号,一个住六号,恰好是隔壁,有动静先听见了,赶上了,不能袖手见死不救。好在店簿上写得明明白白,我是今天才到;这位道爷听说在你们店里住了好几天了。”

店主忙插言道:“没有,没有,刚才我查过了,才来了三天。”

杨华道:“不管几天,反正我和他,是一个南来,一个北往,谁也不认识谁。见了官,我自有我的话,我犯不上替别人担这么大风险。本来住店闹贼,在你们这里也许是常有的事。客人教贼弄死在店中,也不能说从来没有。官面来了,一定要查明白。道爷临死还说了好些犯疑的话,求我给他伸冤。我见了官,自然一是一,二是二,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走吧!我陪你一同去,办完了,我还好赶路。”

胖店主一听杨华的口气很硬,立刻换了一副面色道:“杨爷,你老别误会。我想报官,决不是有别的心思。因为一个住店的客人暴死在店里,要是隐匿不报,教官面知道了,我们反倒无私有弊了。再说闹贼的事也是防不胜防。不怕杨爷过意,我这个小买卖从开市那天起,从来也没闹过贼,这还真是头一回。杨爷你放心,报了官,麻烦是有点,妨碍却没什么。咱们在官面上,大小有个人情,巡检、驿丞、诸位老爷跟咱们都是朋友。我因为昨天家里有点小事,从一清早就家去了。这还是伙计们打家里把我找来的。道爷生前、死后,我实在是一点也不晓得。杨爷你是个热心肠人,我们一看就知道。道爷身死,你老始终在他身边。官面如果打听起来,只不过烦你搭句话,作个见证。我想杨爷也是外场朋友,把道爷这场事办完了,那才是全始全终,不枉你好心一场。所以我把你老请过来,就是要请教你,跟你商量商量,我们怎么办才好。杨爷要是另有什么高见,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大家斟酌着办。至于道爷临死说过什么话,也请你告诉我,咱们也好揣摩揣摩。其实死人口中无招对,这一面之词,官面上也不会拿出来做准的。”说罢一笑。

杨华也微微一笑道:“官面上信不信,那就用不着我们多虑。我只知道,有什么说什么就完了。掌柜的,我不是说推干净的话,我跟已死的道爷素不相识,你可以问伙计就知道。道爷这场事,一开头我也说不清。只不过今天夜里,我睡得着着的,忽然听见六号房里闹贼,动静很大,我又住在隔壁,把我惊醒了。出去一看,只看见这位道爷站在墙头上喊,有几个贼从你们跨院窜出来,窜上了房。不知怎么一来,这道爷从墙头栽倒墙外边去了,好象教贼抓着腿,掀了一把似的。我一时着急,也爬上墙一看,才看见道人受伤。问起来,说教贼打了一暗器,中了毒了。如今道人因伤致死,总算是在店里出的事。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报官追究一下,倒是正理。道爷的身后,该着怎么办,凭官判断。我一个出门做客的人,不愿意多管这些闲事。官面上问到我身上,我实话实说就是了。反正是店里闹贼,全店里的人都知道。抓药也不是我一个人去的,有你们伙计跟着呢。”

杨华说到这里,站起来就要走。掌柜觉得不是味,心想:“这位道爷不是病死的,一经官府,牵连甚大。这个姓杨的万一回答的不钉对,官面上自然要扣他起来。扣起他不要紧,万一一歪在我身上,我这个小买卖可就一场官司全葬送了。我是有身家的,犯不上为他一个光棍汉饶在里头。”连忙站起来,赔着笑脸说道:“杨爷别走,我还有话商量。”杨华重又坐下。掌柜的道:“杨爷,我是个粗人,说话有不周到的地方,你老多多包涵。你看这件事,咱们怎么设法把它办完全了,两免麻烦。我这个小店本乡本土的,倒不怕累赘,只是你老出门在外的人,自然有正经事要办,当然也怕耽误。只要杨爷想出好办法来,咱们一定往周全上办。伙计倒茶来,杨爷吸烟不吸?”

杨华见掌柜的似有畏事之意,遂立刻也和缓了面色,道:“你想我一个过路的客人,谁愿找麻烦?报官我是不怕。我这个人一生就是不怕事,怕事我夜里还不起来呢。不过我们谁也没有这大闲工夫,跟着找不心静。再说道爷临危时,口角中很露话风,贼人大概跟他有仇。只是道爷住在这店里,外面没人知道,道爷疑心你们这店里的人给泄了底。要不然,贼人怎会成群结伙地来寻仇呢?这也不怪道人多疑,本来这事就怪。他临死时还央求我,给他喊冤报仇,又要求我给他送信。我想我究竟是个旁人,我何必多事?况且贼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人死无对证,官面根究起来,没处下手,自然一定要找你们店里,要个下落。我何苦给你们找麻烦呢?所以我一开头,跟你一样,也想报官。后来细一琢磨,当真报官,我固然是个见证,掌柜你却更跑不掉要吃挂误官司,我犯不上累人累己。还有一节,我说句不瞒你的话,这位道爷不是没有来历的人。据他说:他就是云南狮林观的观主,庙产极丰,手下有许多徒弟,一向是结交官府,很有势派。他这是许了三年愿,要在外面云游三年,化修庙宇。不想教人害了,所以他的尸首必得好好地葬埋,将来人家的徒弟们定来搬尸。若是把尸体暴露了,遗弃了,那时的祸害更大。若是一报官,少不得张扬出去。倘或贼人再把道爷的尸体给残毁了,人家弟子一旦找来,掌柜的,只怕你打点不了!”

店主微笑插言道:“人死不结怨,毁尸骨有什么用?他的弟子不过是一群出家人,又能抗得官面不成?”杨华冷笑道:“我这话你自然不信。江湖道上的事,掌柜你是不大明白,你也不必细问了。告诉你一句实底,你可知道少室山少林寺么?”店主道:“少林寺武技出名,就在我们邻省,谁不晓得。”杨华道:“你知道这个,那就好明白了。出家人里面,道家有云南狮林观,就如同释家有少林寺一样。你难道看不出这位道爷是会功夫的人么?那伙贼一定是他的仇人。不然的话,一个出家人,又没有金银财宝,做贼的何必再一再二地找寻他?江湖上寻仇的事,你想必也听说过,告诉你,后患大着呢。道人的尸体一天不埋,你就提防着吧,贼人准有个二次重来。万一贼人把道人的尸体弄毁了,哼哼,贼人是不再来了,你可留神狮林观里那伙老道!”

店主是个久经世路的人。报官他真怕事,不报官他又恐有后患。看着杨华年纪轻,很想把他吓唬一顿,将全副担子都丢给杨华。不想杨华态度更硬,店主不觉又软下来。杨华起先说的那些话,店主听了,并没十分耽心。但一听到这是仇杀事件,不由面目变色,越想越害怕。少林寺在地方上的声势,他又是晓得的,到此他真没有主意了,不禁失声说道:“这还了得!杨爷,我看你老也是会功夫的人,必然懂得这江湖道上的规矩。你看狮林观的道人真会来查问我么?”杨华道:“我说真来找,你也不信,你只往后瞧吧。”店主越加发慌,站起来向杨华一揖到地道:“没什么说的,道爷一死,前后都是你老一手维持的。以后该当怎么办,才面面周到,请你老务必想个法子。总要教贼人不再来找寻,官面上也不致来挑眼,道爷的徒弟们不致于找到我——不致于找到咱们身上,那才好。”说着,把头上的汗抹了一把。

玉幡杆杨华故意皱眉想了一回,半晌才说:“依我想,倒有一个好办法。把道爷的尸首现在先给掩埋了,怎么简便怎么办,顶好先不知会官面。”胖掌柜忙说:“这法子使得么?那岂不是私埋人命?”杨华道:“你听我说呀,那道爷临咽气的时候,也恐怕贼人至死不饶,曾央我去到云南狮林观,给他徒弟送信,来搬运灵柩,把地名也告诉我了。这一来,不久尸体便有交代,不止把掌柜你的干系扫开了,就是官面知道,苦主到场起灵,又有死者遗言,我们还怕什么?”

这位店主双眉紧皱,眼珠转了转,答道:“这个法子倒也不错,这私埋人命的事,不过只掩埋一时。只有一节,道爷的徒弟来了之后,万一……”杨华笑道:“你先别说万一的话,我的话还没讲完呢。掌柜的再替我想想,我不过是个过路客人,我还有我的事。往云南去,你知道多远?我这趟出门,是往广西去,虽然说是顺脚,到底我得多走出好几百里路。我是受了谁的买托?一不沾亲,二不带故,老远地跑这一趟,我图的又是什么?”店主忙道:“话固然这样说,谁教杨爷是个热心肠人呢!你老又是会武艺的人,你和道爷是武林一脉;你老跑到云南送信,这位道爷的法嗣,难道还不报答你老么?”

杨华道:“谢犒倒一准有,掌柜你何不去一趟呢?……我还有另外一个办法。那道人临终也曾想到埋尸不易,起灵艰难,曾对我说,莫如将他的尸体,用火焚化了,装到骨殖瓶里,恳求我送到云南,一来免移柩奔波,二来又防贼人寻尸残害……”

杨华话未说完,那胖店主凛然变色道:“焚尸可使不得,这又加上毁尸灭迹的罪名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走漏了风声,教官面查出来,或者道爷的徒弟们起了疑心,那我们擎着吃人命官司吧!……倒是杨爷刚才说的头一个办法,暂且瞒着官面,先把道爷的尸体秘密地成殓了,赶紧给他的徒弟送信,比较稳当得多。有尸首在,万一出了闪错,还可以少担些沉重。……不错,这法子很好。到底杨爷是有见识的人,我很愿意照办。杨爷是外场的朋友,一切事我都得跟你老讨教。我还没领教杨爷台甫,贵处是哪里?”

杨华道:“我么,我姓杨,名叫砚青,是河南商丘人。”掌柜的带着很惊异的口吻说道:“你老可是住在商丘南关么?”杨华道:“不是,我是住在城西杨家堡。我们住在那里有二百多年了。”掌柜立刻很失望地说道:“这就不对了。我有个换帖的弟兄,也是河南人。他对我说过,我若到商丘去,可投奔南关外杨宅。这位杨大爷据说是商丘县的财主,很容易找,不知可跟你老是同族么?”

杨华暗骂:“好一个奸诈的东西!幸亏我在商丘住过八年。”便摇头答道:“不是同族,商丘县南关,没有这一家姓杨的财主,你别是记错了吧?”店主故作寻思道:“也许……哦,大概是东关。”杨华失笑道:“东关也没有姓杨的,只有城里拐棒巷,有我们一家同姓,可是同姓不同宗,也只是小康之家,够不上大财主。”那店主道:“我太没有记性,记不得了。杨爷哪里恭喜?出这么远门,是往广西就事哩,还是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