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过去的,最好的
22357300000022

第22章 老麦(3)

就像所有异国恋的情侣那样,刚开始的时候一天恨不得打二十个电话发一百条信息,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汇报自己在做什么预备做什么,到后来,每天的对话只剩下“晚安”“早点睡吧”。我开始抓不住老丹的行踪,不知道他跟谁一起玩一起吃饭,总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而争吵,谈到未来的时候越来越喜欢撂出不负责任的话。好不容易熬到假期见面了,老丹带着我和老麦到杭州和北京玩,我们两个就一路从杭州吵到北京,我也一路从杭州哭到北京,老麦则看热闹一路从杭州看到北京。

那个冬天是多么地漫长啊,京杭高铁的轨道有没有被我的眼泪哭锈掉呢。

老丹的耐性终于被我一点点地消磨殆尽,最后一次吵架,他在澳大利亚的夏天,我在中国的冬天,又一次,那些猜疑和不确定性把我们两个的意志力击垮。老丹声音哽咽地说,你知道吗,多少次我做梦梦见我送你去机场的那天,多少次我都好后悔亲自把你送走,如果那天我把你的机票撕了,我们现在就不会这样了。

之后,我们大概有半个月没有联系,所谓男女朋友关系的结束,应该是这样被默认了。

分手之后我并没有陷入极度的消沉,虽然周遭的朋友在那个年龄段不是谈婚论嫁,就是在讨论生二胎的问题,而我居然英勇地失恋了。但是和老丹的那段异国恋确实把我弄得心力交瘁,断绝来往之后我甚至感到了异常地轻松。毕竟在爱情里做一个输家,我已经驾轻就熟。只是此后我逢人就说,能够接受异地甚至异国的情侣,大概都有妄想症吧。

唯一让我觉得难以面对的便是不知道该怎么和老麦交代。我和老丹最后一次谈话,说的也是这件事,老丹在电话那头想了想,说,这件事交给我吧。一个星期之后,大概是老丹给他说这件事了吧,老麦心急火燎地给我打电话,问我怎么了怎么会这样,这该怎么办。反而是我安慰了他好一会儿。

我一直都觉得,就算我和老丹此生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们三个人依然会站在出于保护对方的立场为彼此着想,更何况,闹到这步田地,说到底,是我亏欠了老丹。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懊恼,如果我能当机立断辞职回到澳洲,可能我们之间会有更多回转的余地。

我和老丹再也没有联系过,其他人都识趣地不再跟我提起他。带着对老丹这样那样的歉疚,我孤零零地走过一个冬天一个夏天,在又一个秋天到来的时候,我在东京的浅草寺求签。在那个以凶签很多而闻名的寺庙里,我求到了一个吉签。

签上说,渐渐浓云散,看看月再开,春来逢景秀,雨过得长青。

我拿着这道签还在琢磨什么意思,突然在浅草寺的寺庙门口偶遇了澳洲读书时认识的朋友。时隔不短的时间,而且既不是在中国也不是在澳大利亚,再次重逢不得不让我们很激动。我们在浅草寺旁的一家日式料理店吃饭聊天,不可避免地聊到了老丹和老麦。

我和老丹分手后不久,老麦便去了德国深造,而老丹自己留在澳洲读博。友人略带遗憾地说,其实大家那个时候都挺看好你和老丹的,要不是那个女人来插一脚……不过看到你现在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一口寿司放在嘴里,心一惊,脱口而出说,哪个女人?

友人一怔,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可不管他怎么掩饰也不能再弥补了。世界上所有的秘密,一旦被割开了一个口子,那么全部的肮脏和不堪都会倾泻而出。我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简简单单地报出了一个女生的名字,问道,是不是她。

友人十分为难,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我问,那他俩是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友人叹了一口气说,虽然我不确定那时你们是不是已经分手了,但他们确实很早之前就在一起了。

那个女生我知道,在澳洲的时候我就认识她,她经常会找老丹来问一些题。后来我和老丹异国恋的时候,时不时能从和老丹一同出行人员的名单里见到她。分手前我和老丹一起去北京玩,后期她也参加了进来。我在老丹的微信里看到他俩的聊天,我歇斯底里地追究这其中的原委,可是老丹说和她什么都没有,那我便相信了。然而事实是,在那时,一切就已经在暗地进行中了。彼时再回头仔细想想那个心惊胆战的冬天,所有我不知道的背叛和谎言终于浮出水面,所有经不起推敲的细枝末节终于可以说得通了,于是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哭了出来。

还有什么比真相的到来更直接而锋利的么,它解决了我所有的疑问,释怀了我所有的内疚。这把剑斩断了束缚我的往事,代价是把我自己也刺得遍体鳞伤。

不得不说,浅草寺的签真灵。

然而很快,真的非常非常快,我就平静了。我从浅草寺坐JR坐到了台场。在台场的长椅上坐了两个多小时,看着一场辉煌的日落在我面前上演。东京湾一寸一寸地从幽蓝变成墨绿,远处的东京塔缓缓地亮成明晃晃的绛橘色。

东京的夜晚,华灯初上,十里洋场。

我没有去兴师问罪,没有去刨根问底,老丹从回忆的沉浮中露了个面,我又让他消失在滚滚红尘中了。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平静了下来。

很久之后,确实是很久很久之后了,又有人在我面前提起了老江,他们试探性地问我现在对老江的感情。当时我的内心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丝不甘,我勇敢而快速地又一次在脑中回溯了一遍年轻时我那段伟大而失败的征程,说了一句,不恨爱过的人。

佛曰人生八大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其实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早已熟知很多真相,那些酸涩的丑陋的不堪一击的让人难以接受的整个人生的真相,它们被林林总总地列在书本里,我们摇头晃脑地读过背过也忘记过,因为不曾体会,所以念出来的时候可以那么事不关己若无其事。我也一直深信,这个世界的道理是隐秘在世界那些崎岖的角落里的,它们一直存在,只是太难寻找了。像我从小做过的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梦一样,高高地丢在云间。

只有那些与时光耳鬓厮磨之后,真切地体验到了真相以及正确地了解到了道理的痛苦,才是从土地里钻出来的。一个人所有的情绪都抵不过直指灵魂的痛苦来得有价值,因为痛苦的本身并不是痛苦,让你痛苦的是附加在那些本身之上的痴缠和妄念。只有真正痛苦才能让你忘记对错,忘记是非,忘记现实,忘记辩解和理论,最终看清真相,明白道理。

它们破土而出,只身带着那句“我爱你”和不可改变的誓言,带着真相和道理,直接穿透我的身体,随后绽开出了一句“不恨”。

而从那些痛苦和这句“不恨”里得到彻底解脱的,其实恰恰就是我自己。

不管我和老丹两个人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不管在最后的最后,在东京的那个傍晚,我是如何临近崩溃的边缘,在被谎言和背叛淹没快要窒息的时刻,我能回想起的老丹的样子,依然是他拥着我坐在Swan River湖畔,我微仰着头侧过脸看到他薄削的下巴。老丹对我而言所有的意义全在于此,那些被爱的瞬间,像呼啸而过的海风,而我轻轻地闭上了眼。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无法恨起来。

我还活着,我很好,我不恨了。

命运已经无数次把我最珍视的东西拿走了,可是不知不觉中它其实又把它们以另外一种形式还给我了。我曾经被老江伤害过,但也被他那样情真意切的歉意和包容宽恕过,我曾经被老丹欺骗过,但也被他那样浓烈而真挚的爱包围过。我记得那些温度和弧度,这便已经是我可以原谅一切的依据。

有人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到达了圣女峰,有人游了很长的一条河看到了彼岸花。那段路教会了他们忍耐,那条河教会了他们豁达。

而我人生中出现过的男孩,他们教会了我爱和原谅。

老麦临去德国前又来跟我见了一面。他对我说,你和老丹承载了我在澳大利亚的所有回忆。

我说我也是。

老麦问我,如果还能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你会选择来澳洲吗?

我说不会了。这样的经历,没有过太遗憾,来两次太伤了。一次刚刚好。

2009年,己丑牛年,一场从夏末就开始的践行饭整整持续了四个月,终于在深冬的时候迎来了尾声。在一众家乡父老涕泪交加的送别声中,我豪情万丈地独自踏上了去澳洲求学的征程。当我在香港转机的时候登上QQ,看到各路好友的状态特别统一地集体换了个遍。

——老刘一路好走永垂不朽!

——老刘,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老刘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老刘,穿着香奈儿走,盖着国旗回来啊!

……

8个小时之后,飞机穿过赤道来到南半球的西方,徐徐降落。

我清楚地记得那应该是早晨5点左右,飞机的轰隆声中,澳洲大陆第一次在我眼中汲汲地伸展开来。我睡意全无,在30分钟的盘旋降落中,我有点晕眩又担心,期待而又惴惴不安。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在澳洲的时光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人,临走前爸爸妈妈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耸耸肩说不知道。

而即使是对未来抱着这样无所谓的心情的我,在飞机着陆前的那一刻,突然忍不住问了一下自己,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呢,会不会有人在这里等我呢?

2009年的冬天,我一无所有。2015年的冬天,我仍然一无所有。

我想,这大概才是生命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