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从此起,赵志平便因此和中华料理结下了复杂而微妙的缘分。徽菜入门,鲁菜进阶,苏菜出师,赵志平带着顾容定居北京,从此便很少再与这位寡言少语的老丈人有甚来往。林禹松离开北京,到南方做了生意,更是不再与他们有所往来,因此,渐渐的,便鲜有人知晓,这位传奇人物,竟曾收过如此两位徒弟。
甚至连赵清欢都不曾见过自己这位神秘的外公,只是从顾容的口中偶尔听到。顾容过世后,依稀记得在葬礼上见过这位沧桑而魁梧的老人,却是从始至终连一句“外公”都没有亲自叫上。
谁能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赵清欢再次以赵志平的名义参加厨王大赛,却是能碰上顾世冯来担任这十位评委之一。
“完了完了,”赵清欢一脸绝望,“我听我爸说,外公当年对我妈的婚事十分不满,所以从来都没有认过他这个女婿,我出生之后更是从没抱过我一次。我要是在决赛遇见外公,他岂不是想都不想就会给我个最低分?”
刘放却是摇头:“可是你忘了,那一年你爸当上厨王,从你外公手里拿到的,可是个最高分。”
赵清欢没说话,只是陷入沉思。
“在我看来,顾前辈对事不对人,师父是用他精湛的厨艺从顾前辈的手里拿到了最高分,根本和亲缘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不要怕。况且,你是他的亲孙女,他又怎会为难你呢?”刘放安慰道。
赵清欢趴在灶台上,重重叹了口气:“那看来,我也只能走我爸的老路子,从徽菜入门咯。”
徽菜,即徽州菜的简称,是中国传统的八大菜系之一,起源于古徽州,随着明清时名满天下的徽商而传到了中华的各个角落。现在古徽州虽然消失了,可是它的历史没有消失,徽州菜也没有消失。徽菜的特色也与其它菜系有所不同,或许是因为文化底蕴深厚,又注重儒家文化,徽菜里大多数总是以烧、炖、蒸为主,而少爆炒,少生鲜,而烧炖煮的菜又十分重油,重色,重火工,重品貌。
徽菜的难度不算高,也没多少花哨,可是真的要做好,把握住火候是十分困难的。
而火候,恰恰是赵清欢最为薄弱的环节。
关于徽菜中的名菜,臭鳜鱼是一道,且顾容最爱吃,更是赵志平和顾容定情之菜,赵清欢没有信心能做好,甚至会被童年的记忆所禁锢,因此,保险起见,刘放为她选择了另一道徽式名菜作为她的入门之选——毛豆腐。
毛豆腐这道菜,与臭鳜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臭鳜鱼腌制,毛豆腐发酵,两者都是利用自然界的发酵菌,将食材发酵过后,更为美味而营养。而这个毛豆腐也不是能够一天做成的,所以刘放提前挑选了合适的豆腐切成大小相等的块状,整齐码放到温室当中,等待起毛。
而在等待发酵的过程中,每天清晨,赵清欢都会跟随刘放前往菜市场,挑选新鲜的菜蔬,辨别优劣的肉类。甚至到了后来,菜场里的不少卖家都和他们渐渐熟识,还有个卖猪头肉的大汉调侃:“你们呦,每天都在我这里说各种菜,我记下来几样,说给我老婆听,要她给我做,她还挠我,说我昏了头脑,馋虫上了身,哈哈哈哈。”
他虽然是这么抱怨着自家婆娘的凶恶,可赵清欢在他的眼睛里却只读到了幸福的光彩。那大汉切了块新鲜的猪后腿丢进刘放的菜篮子里,还询问了附近哪里有好吃的菜馆,说要带老婆回去一起吃。
赵清欢也眯着眼笑了,她轻轻拉了拉刘放的衣角:“喂,你说,这做菜,真的能让人幸福吗?”
刘放走在后头,双手背在脖子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答非所问道:“欢欢,这个问题,你不是应该更清楚吗?”
赵清欢的脑子里浮现出许多过往的画面,童年时偷吃过的劣质蜂蜜膏,赵志平端来的一碗热腾腾的蛋炒饭,刘放为自己煮的麻辣烫,母亲爱吃的臭鳜鱼……甚至是再重逢时,刘放教自己的那道炒鸡蛋。
每一样,细细品味起来,不都是那所谓幸福的味道?
经过了刘放长时间高密度的填鸭式教育,赵清欢迅速简单地了解中华料理的菜系分类和简单知识。虽然赵清欢不喜欢念书,又惧怕各种文字性质的背诵,但好在刘放耐心讲解,又实地考察,理论和实践相结合,使得原本就有料理基础的赵清欢能够迅速理解其根本,因此而记得又准又快。
但是,关于各种理论方法,刘放可以一字一句教给她,但到了实际操作,尤其是火候和刀工这两个步骤,刘放也爱莫能助,只能靠赵清欢亲自反复练习,而他只能心疼地拿医用胶布把赵清欢拎勺而磨肿了的手心给仔细缠起来保护。
有了一定的基础,刘放这才终于开始教赵清欢做真正意义上的徽菜。
“毛豆腐,简单,入门,咱们就从这基础开始。”刘放说着,将之前准备好的豆腐端上了料理台。
赵清欢虽然早就知道毛豆腐是什么鬼样子,可如今是真的端到了眼前,诡异的颜色还夹杂着诡异的菌丝绒毛,如同恶魔的果实般令人作呕,让人看得直发憷。
刘放笑了笑,把毛豆腐的盘子推到赵清欢面前:“毛豆腐,根据发酵程度不同,颜色不同,叫法也都是不一样的。大体分成四种,分别是兔毛、棉花毛、虎皮毛、鼠毛四种。这毛长得不一样,滋味和营养也有所不同。欢欢你看,这个叫兔毛,形容是不是很贴切?就像可爱的小兔子……”
赵清欢看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菌丝连连后退:“刘放你真恶心,这哪里可爱了……”
刘放无奈笑笑,一边动作,一边偏过头问:“欢欢,前些时候教你的调味酱你会了吗?”
赵清欢听到这话,这才挺了挺胸:“怎么,你这是质疑我的学习能力?”
若放在从前,刘放确实可能会有所质疑。可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刘放从赵清欢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从未见到过的坚持。不管是她从最开始坚持要找回四散各地的同门,还是坚持凭借一己之力去参加厨王大赛,甚至是坚持让刘放重新面对一切,努力去恢复味觉,都是一次次在不可能之中寻找那微乎其微的希望。
这瘦弱而娇小的姑娘,总能在逆境中投下巨大的影子。
赵清欢站在料理台前,深吸一口气,迅速从厨房相应的小柜子里拿出各色的瓶瓶罐罐,根据颜色和形状的不同,刘放能清晰分辨出来其中有辣椒末、花椒粉、鸡粉、糯米粉、豆瓣酱,还有生抽、酱油、白醋和各色姜葱蒜等新鲜调味料。
各类酱料滋味浓郁芳香,色泽鲜艳,赵清欢快手快脚,拿着白瓷勺正往玻璃碗里调制酱汁。她的手十分漂亮,又细又长,还遗传了顾容江南女子的温柔,手腕雪白纤瘦,拿着白瓷勺时的动作也漂亮得宛如一道风景。
刘放看得心头一颤。
在加入了各类常规的酱料和调味后,赵清欢又神神秘秘打开底部的柜子,从里头拿出来一瓶贴着法语标签的白酒,掀开盖子,过分强烈的酒香瞬间在这间小屋子里喷涌开来。
赵清欢皱了皱鼻子,似乎对这个味道并不怎么感冒,可她还是拿了一个量杯,倒了小半杯,毫不犹豫往调好了的酱汁里均匀倒了进去,鲜香的调味酱和着透明的酒液在玻璃碗里翻飞,白瓷勺上沾满了酱汁,顺时搅拌一段时间之后,纯色的酒完全融入到了酱汁之中,为这道平凡的调味酱添了些异国光彩。
赵清欢抽出一根竹筷,挑了一点抿在舌尖,随后连连赞叹道:“我可真是个天才!”
刘放笑笑:“哪有这样自夸的?”
赵清欢却是不服:“哼,你又没尝,自然不知道这酱料有多棒。”
刘放上前拿起那瓶酒,看向标签,却是一众法语。
“这最后加的是白兰地,是我从法国带来的私藏好酒,滋味很足,在法式料理中常用,可是中华料理向来是不用这些外国调料的。”赵清欢说道,“在跟你学习了传统的酱料调制后,我总是想着该怎么改进,中西结合并体现出我的烹饪特点。而法国料理本来就擅长调味,在加入了浓烈的白兰地之后,这酱汁的风味被完全激发出来,馥郁又浓烈,像是集中在唇舌间爆发一般。”
刘放听罢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却没有去碰那碗酱汁:“是吗,还算是动了脑子。”
作为一个厨师,想要在基础的菜品味道中进行改进创新,自然少不了对味道的品尝。可眼下刘放已经失去了味觉,因此无法亲自品鉴赵清欢独创的酱料,只能有些遗憾和尴尬地站在那里。
赵清欢似乎从语调的细微变化中体察出了刘放的情绪,于是急忙端过酱汁,满脸是笑,径自转移了话题:“来,开始做毛豆腐吧!我爸说了,我从小吃的刁,舌头自然不比你的差,以后你要做菜,就让我来尝啊,你不是也说了,从今以后我是你的舌头吗?”
刘放一怔,难得脸红:“你!那天……你居然装醉!”
赵清欢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偏过头躲过刘放的目光:“什么我装醉……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来来来,赶紧做你的毛豆腐。”
刘放别过红透的脸,却是意外觉得,这感觉还不错。
“你先看好。”
刘放轻咳,顺手拿起一把顶端很尖的长刀,在豆腐上迅速划上了几道用于入味的口子,整整齐齐地排在砧板上。他转过头,在铁锅里倒了小半锅油,加大火力,冒出细烟,将油温热至滚烫发泡。
“刺啦”一声,刘放迅速将所有的毛豆腐都仿佛锅中,油锅里瞬间像是炸开了花,毛豆腐膨胀大了几倍,吸足了油,大量油泡迅速翻涌而上,又富足又饱满,尔后迅速消失,最后只剩下表面起泡的毛豆腐在油锅里沉沉浮浮,色泽金黄,像是游荡在湖中的小船。
刘放没有关火,而是直接将油锅里炸好了的毛豆腐直接捞出,放在大漏勺里沥油,才关了火,又将小半锅油倒出大半,只留下锅底的一层薄油,将切好的葱姜蒜末倒入锅底之中,调料的鲜香被一同逼出来,再加入切碎的辣椒,炒至八分熟时,一边的毛豆腐也沥干了油,正好倒入锅中。
赵清欢看得移不开眼。刘放在毛豆腐入锅的瞬间开了大火,他的肌肉结实,这是多年锻炼出来的力道,能够轻松颠起这个过分笨重的铁锅,并且轻而易举。
锅中的调料已经全都变得焦黄,刘放将赵清欢调制好的调味酱倒入锅中,用锅铲翻炒几下,待酱汁均匀铺满锅底,盖上锅盖,改炒为闷,同时关成小火。
数分钟后。刘放掀开锅,随着蒸腾的热气,这毛豆腐才算是真正的鲜香满屋。
刘放也没盛起来,而是拿竹筷夹了一块,送到了赵清欢的嘴边。
“帮我试试。”刘放开口。
赵清欢二话没说,张开嘴咬了一口,细细品味。
“好吃!”赵清欢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了。
刘放无奈摇头:“你除了会说好吃之外,就不会说点别的了?你这样,可怎么帮我尝菜啊。”
赵清欢吐了吐舌头,歪着脑袋细细一想,这才重新开口:“嗯……豆腐嘛,本身就是一道适合各种烹饪方法的食材,煎炸烹煮,样样美味。可是这毛豆腐又有所不同。它经过了自然的发酵,除了这独特的菌丝风味外,内部肌理也更加柔滑顺从,入口即化,又鲜又香。至于加上这个加了白兰地的酱汁,更是凸显了它浓烈的风味,完美!”
刘放听闻,也跟着尝了一块。不说调味,单只从口感上来说,已经算是及格。而这道菜又依靠赵清欢做的酱料调味,所以应该也不必担心。
“刚才的过程,看清楚了吗?”刘放放下筷子,问道。
赵清欢点头:“放心吧,几时大火,几时调整火候,几时闷煮,几时出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刘放却是摇头:“火候不是死记硬背,你只记住没有用。来,你来试一次。”
赵清欢没推却,大步上前,接过刘放递过来的剩下的毛豆腐。
简单处理,赵清欢却是没有用刘放刚才用的尖刀,而是拿了一把法餐常用的细刀,垂直下刀,在每一块毛豆腐上细密画上法式糕点独有的米字刀纹,这才跟随刘放的步骤继续下去。
赵清欢学得很快,一招一式有模有样,毛豆腐上的刀纹却比起刘放多了些美感,经热油膨胀之后,宛如精致的糕点,给这粗粝而奔放的菜式加入了些许文艺的风味。
火候虽是把握不熟练,但赵清欢在毛豆腐沥油的步骤上却又动了心思。她没有使用刘放的笊篱,而是取了两片新鲜的面包片放在盘子里,豆腐出锅,轻巧放在面包片上,那上面多余的油脂迅速被面包片吸纳,比起自然晾空更是干净利落。
刘放眼眸含笑,对赵清欢这种中西结合的手法表示赞同。
毛豆腐最后出锅,刘放接过筷子细细品尝,果然使用面包片来吸油更加彻底,使得之前厚重的油渍全然消除,让口感更加完美。
而再加上赵清欢精致的摆盘,让这道简简单单的毛豆腐变得瞬间上了档次。
刘放满意点头:“很好,欢欢,你继续保持,还可以把更多的西餐手法运用到其中。至于火候,虽然还欠些,但也不着急,你慢慢练习。大体来讲,徽菜大多以发酵为主,不仅是这个毛豆腐,还有决赛你负责的臭鳜鱼,都是重在之前对于食材的发酵处理。所以,咱们接下来就要讲到处理食材。”
赵清欢只顾着品尝自己改良的毛豆腐,也没擦嘴,就眉头一皱道:“啊?今天还要继续啊?”
刘放有些无奈,宠溺地笑了笑,刚想要抬手擦掉她嘴角的酱汁,却是突然停下,一把挑起赵清欢的下巴,俯身吻在她的嘴角,将那残余的酱汁吮吸干净。
“啊。”赵清欢一把推开,“不要脸!”
刘放耍赖般连连点头:“是是是,不要,什么都不要了。”说着,自顾自地吻了下去。
“唔……”赵清欢这次没有推开,半推半就躺进了刘放的臂弯。刘放双手一用力,将赵清欢抱起放在料理台上,安生坐好,这样的高度,才刚刚好。
赵清欢模模糊糊地想,明明是要抓紧时间学做菜的,怎么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谁的错?
大约是刘放的,也可能,是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