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欢不是不能理解。小时候听父亲说过,杜默是农村孩子,又是家里的老幺,上面两个哥哥考了大学,沉重的学费负担和家中老母的赡养全部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因此他早早外出打工,靠自己的汗水赚得一些维持生计的资本。儿时,赵清欢也不是没有见过杜默不舍得花父亲给他的伙食费,偷偷攒下来自己却在角落里啃馒头的情景。
穷人家的孩子,却是比大部分人懂得报恩。
低下来的是头,挺起来的却是脊梁。
可赵清欢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想出了这么个诡异的报恩方式,赵志平不在了,作为他唯一的女儿,赵清欢不得不替他承受杜默的回馈。
“师父给我吃给我穿,不嫌弃我手脚不利索,还教给我养家糊口的本事……当年要不是师父,我们一家都没有活路。现在,我两个哥哥毕业有了工作,把老母亲接到了城里住,我也得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可师父……却不在了……”杜默颓然坐下,用手摩挲着断指的部位。
赵清欢也不知该怎么办,站在原地一脸为难:“那个,对于我爸的死我也很抱歉……可是,你的心意我领了,但结婚是人生大事,就没必要拿这个来进行所谓的……报恩吧?”
杜默没回应,三人陷入可怕的沉默,直到被门外一声剧烈的轰鸣打断,震耳欲聋,脚下大地都在摇晃,房子缝隙落下些许尘粒。
“怎……怎么回事?”赵清欢被震得头懵,一脸无措。
杜默仰起头不以为意道:“旁边工地往地底下打洞,没什么大事。”
“打洞?”刘放这才想起路过杜家庄时围栏上的宣传文字,“这里……难道要建地铁?”
5.
河南省会郑州近年来发展迅猛,地铁正在加速扩张中,而杜家庄刚巧位于机场航空港区附近,是修建机场线地铁的必经之路。
“怪不得又是安置房又是赔偿金的,原来是市政大项目。”刘放轻笑,“你小子,别太贪心,坐地起价,小心到头来什么都拿不到!”
杜默没理会刘放,而是转头看向赵清欢:“你饿吗?从北京到这里火车得一晚上呢,我去做点东西给你?”
“哎你!”刘放见小师弟无视了自己,唯独对赵清欢献殷勤,心有不爽。
赵清欢坐了那么久的车自然是饿了,欢喜点头。
杜默起身朝里屋走去,赵清欢好奇跟上去。
小平房朴实无华,白墙粉刷,水泥地板,除了门口的线帘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装饰。可赵清欢走进里屋,才发现这里内有乾坤。不大不小的屋子里,并排放着几口两人合抱粗的面缸,中央一张厚实的长桌,上面铺着很有年头的实木案板。这些倒不是最惹人注目,抓人眼球的而是挂了满屋子的窗帘。屋顶整整齐齐搭建了方形的架子,上面依次垂下长短粗细不一的丝线,构成一幅宛如仙境的朦胧之感。
“哇,你这是把厨房改造成舞台了吗?”赵清欢感叹着,作势上前,却是被身后跟上来的刘放拦下。
“别拿手碰。”刘放说道。
“哎?”赵清欢愣了愣,“为什么?”
“因为你没洗手。”刘放笑笑。
赵清欢恍然大悟:“难道……这些不是线帘,而是……”
“已经拉好的面。”刘放肯定回答。
匀称划一,韧性极佳,细如发丝,若是不说,根本没人会发现这区区一窗线帘,竟是徒手拉出的面条。
杜默没说话,一手拿盆舀了面缸里的白面,这边一手拿葫芦瓢舀了碗水,扬手加了些盐,随后熟练在面粉中央掏了个凹陷,同时缓缓将水注入。一手扶盆,一手和面,动作流畅而行云流水,如同运气练功的武僧,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子游刃有余。
干瘪的面粉在杜默手中逐渐变成一团黏稠的糊糊,赵清欢看不明白,拉了拉刘放的衣角:“他这是做什么?做糊糊汤给我们吗?”
刘放摇头:“你忘了我们之前进来的时候,门口挂着的那些面吗?”
“怎么?”
“你就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把面挂在那里?”刘放继续启发。
赵清欢不争气,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刘放无奈摇头:“是太阳。现在是中午,河南地处中原地带,位于北回归线以北,这个时候太阳的位置是在头顶偏南几分;而这个屋子坐南朝北,窗子位置直射阳光过于强烈,而门口的位置刚好位于阴面,不被太阳直射,但也仍旧能被散射的柔和阳光照顾到,正是晒面的好时机。”
学渣赵清欢大跌眼镜:“你……你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适当高温会加速面粉发酵,但太阳直射则会让面变硬,我说的对吧,杜师弟?”刘放有些得意,好容易重新吸引了赵清欢的目光,于是略带挑衅地问道。
谁知杜默没有认同,而是换了个姿势发力,揉搓手中那已经变得浑圆的面团:“湿面发酵加速是这样没错,可现在是夏天,屋子里的温度足矣。况且,我挂在门口的,是已经拉好的干面。我和面加过量的水,是因为需要反复揉搓使其更加筋韧。”
“噗……”赵清欢没憋住,而刘放的脸更挂不住了。
“我做的,是烩面;而门口挂的,叫挂面。”杜默还不忘补刀。
挂面是一种细若发丝、洁白光韧,并且耐存、耐煮的手工面食,是以小麦粉添加盐、碱、水经悬挂干燥后切制成的干面条。由于添加了适量的盐和碱,使其耐煮,且煮出的汤清,吃时爽口,且食用方便易于储存。挂面的制作重点在于,要将粗细均匀的面条悬挂起来,让它利用下垂的重力伸直,然后慢慢晾干。
如今,消费者对挂面的需求量大,因此挂面的制作早已进入了半自动化的流程。像杜默这样纯手工制作晾晒的挂面,刘放还是第一次见。
“这晾干之后随取随吃,和方便面是一个道理吧?”赵清欢为缓解刘放的尴尬,主动挑起了话题。
杜默点头:“差不多,不过挂面只经过脱水而没经过油炸,也没有添加防腐剂,因此营养大部分被保留,算是比方便面健康得多。”
刘放见两人聊得投机,气不打一处来,索性转身出门,蹲在院子角落里喂鸡。
不多时,就见杜默端着和面的盆走出来,还拿了块不厚不薄的棉布盖在那团面上,仿佛给终于哄睡着的小孩子盖上了被子。
刘放瞥了眼,没作声。
“哎?不是说做饭的吗,怎么又把和好的面收起来了?”赵清欢追出来,疑惑问道。
“这面还要饧二十分钟,我先熬汤。”杜默说着,走到水井旁拉起挂在一旁的绳子钓起一根铁钩,铁钩上挂着几块肥瘦相间的羊肉。
赵清欢看得傻眼:“天啊,你竟然拿地下井天然的低温来保存肉类!?”
刘放不屑笑笑:“从前农村很多都是这样做,不过,现在人都有钱,早就换冰箱了。”
杜默似乎是专门跟刘放过不去:“保存蔬菜的话的确冰箱更加合适,可是地下井的冷气和湿度都更适合保存肉类。师兄,麻烦你去冰箱帮我拿几根香葱和香菜。”
刘放没好气地轻笑,转身进了厨房。
这边,杜默已经在灶上支起了一口大铁锅,清冽的井水大火烧开,切羊肉剔羊骨丢入其中熬制羊汤,同时抬手扔进去一个饱满的自制药包。
“这都是些什么?”赵清欢鼻子尖,远远闻到了一股中药味。
杜默头也不抬,熟练背出:“八角三钱,草扣一钱,花椒四钱,玉果三钱,小茴四钱,白芷两钱,丁香一钱半,辛义花一钱,毕卜一钱,良姜三钱,干姜两钱,沙仁一钱,香叶三钱,千里香一钱,桂皮三钱,草果三钱,陈皮两钱……”
“等等!”赵清欢听得杜默跟念经一样的一大串,脑子发懵,“你这人怎么这么耿直,问你啥你就答啥。这东西应该算是秘方了吧?你就这么不在乎?”
杜默无辜抬头,眼角下垂,一脸疑惑:“不是你问的吗。”
赵清欢无语:“算了算了……当我没问。我只不过没想到,区区一碗烩面,竟然用得到这么多种调料。”
“后面还有十几种,你还听不听?”杜默问道。
“不听不听。”赵清欢连连摇头。
取了香菜香葱回来的的刘放见怪不怪地笑笑:“我这个师弟吧,人就是老实。不过欢欢,你是学西餐出身,所以对中餐的调味恐怕还有许多误解。在中餐佐料中,辣味不只是辣椒,还有黑白胡椒,姜,蒜;甜味不只是糖,还有蜂蜜,果胶甚至各种饮料;酸的不只是醋,还有柠檬、山楂等……而调味时,放糖有时不是为了让它甜,而是为了突出它的辣;放盐有时不是为了让它咸,而是为了突出更多甜;放醋有时不是为了让它酸,而是为了让肉类变得更嫩。除此之外,中药的运用更是复杂而丰富,不同的药材作为调料使用,会使得它们微弱却持久的特殊味道侵入饭菜,带来千变万化的味道。”
赵清欢听不得刘放讲什么大道理,于是不满反驳:“就算你说的不错,可是……你要知道,在法餐中,我也能用十几种调料或食材代替盐的咸,更能用上百种东西代替糖的甜。你知道吗,新鲜捕捞上的多数海鲜是无需放盐的,尤其蚝和贝类,只用白葡萄酒便能激发它们最出彩的味道,食客所谓的‘大海’的味道,就是它们本身身体中吸收的海盐。”
刘放没想到赵清欢看似不学无术,但其实也懂得不少道理,于是有些讶异:“哟,没想到你知道的还不少。”
“师父的女儿,自然懂得比你多。”杜默冷冷放话,同时抬头看了看稍稍西斜的日头,约莫时间差不多了,便转身取面。
刘放无奈摇摇头。
这边原本软趴趴的面团已经稍显硬度,杜默掂量了一下,抬手用他的三指沾了点碗里金黄的植物油,迅速且干脆地均匀涂抹在面团表面。
拎起案板,执起擀面杖,杜默仿佛天生的面食专家,残缺的手指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动作的流畅。紧凑而恰到好处的发力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总是带着些少林功夫的意味,偏硬的面团在他节奏分明的擀面动作中,不一会儿便做成了一条条约莫四指宽的面片。
杜默在面片上涂上植物油,随即拿保鲜膜小心盖上,这才弃了案板,转身搅动羊汤。
刘放已经将香葱香菜清洗干净,随后不甘示弱般利索到案板前,拎刀下手,迅速将它们切成整齐的小段。然而杜默却是有些嫌弃,摆摆手制止了刘放的动作,直接上手把香菜掰成不规则的大段,放在碗中备用。
大火熬煮羊汤,香味不一会儿便飘了出来,尤其是那复杂的料包起了作用,让人闻起来有种莫名依赖的安全感。杜默从柜子里取来豆腐丝、海带丝和红薯粉条,拿烧开的热水泡在碗里以备取用。
杜默端来面片,开始拉面。
烩面,妙在于它劲道厚实的口感,因此面不宜拉的过细或者过长,但若拉不开,偏硬的面又不容易煮熟,因此十分考验拉面人的功力。只见杜默一手拎面片一头,没有任何缓冲猛一发力,面片竟从中间整齐断开,随后收手,而面片也因此受力被拉扯成刚好的厚度。杜默手速极快,大臂一震就是两根面,一盘子烩面迅速下锅,赵清欢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究竟是怎么把面片拉成两半的,锅里的烩面便已经泛白浮起。
“好香啊……”赵清欢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6.
三人各自端着足有脸盆大的瓷碗,围坐在门厅的木桌前。
虽然一碗足料的羊肉烩面喷香实在,汤油面厚,羊肉炖的酥烂,中央一撮香菜点缀,碗口还浮着几粒红色的枸杞子,赵清欢也是早就饿得不行,但这足够赵清欢吃三顿的分量,让她有些发憷:“那个……这碗也太大了吧?”
杜默却见怪不怪,从桌子下面的角落里捧起一素面的坛子,拿筷子捞出几头香甜的糖蒜,依次放在三人碗里。
“吃烩面就糖蒜,你们试试。”说罢,杜默便迫不及待举起了筷子。
刘放看赵清欢为难,于是冲她点点头:“没事,你吃不完就剩在碗里。”
不过,事实证明,刘放这句话根本就是白说。
羊肉汤鲜香浓郁,却正巧被豆腐丝和海带丝的爽口而中和,若隐若现的中药味使得这碗面别有一番风味,厚实劲道的面条嚼起来弹牙而实在,端起碗咽一口油乎乎的汤,再轻轻咬一口腌制的糖蒜,甜辣的辛香瞬间将所有肥腻冲散,只留一口令人荡气回肠的神韵。
赵清欢捂着肚子瘫坐在椅子里,刘放看了看她面前空掉的瓷碗,对这名胃里有个黑洞的少女有些汗颜。
“师兄怎么有心思来看我?当年你一走了之,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杜默小心翼翼瞥了眼刘放。
赵清欢撑得没力气讲话,摆摆手让刘放自个儿回答。
“不是我要来看你。”刘放挑起索然无味的面条,“是欢欢有事情找你。”
杜默听了立即放下手中的筷子,正襟危坐看向赵清欢:“怎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赵清欢撑着手坐起来,“你能不能跟我详细说一下,当年比赛时,我爸……究竟是怎么回事?”
啪——
杜默猛然拍案而起,一脸愤怒地指着刘放说道:“还不都是因为你这家伙!”
刘放头也没抬,自顾自吃面。
赵清欢尴尬笑笑:“你先别生气,来,你坐下和我慢慢讲。”
“参赛的全鱼宴,我负责做其中的龙须鱼汤面和餐后糕点。还不是因为师兄的那道‘河豚君子’汤出了问题,师父才争分夺秒紧张制作鲫鱼汤代替,这让让身体出了状况……所以,有什么细节你直接问他不就知道了?”杜默没好气地坐下,显然因为对赵志平的个人情感而影响到了理性判断,把师父的亡故怪罪到了刘放中毒的意外上。
赵清欢眉眼一抬:“河豚君子?”
默默吃面的刘放点头:“嗯,这是那道汤的名字。”
“名字起得这么高雅有什么用,君子坦荡荡,我倒不信,有的人真能那么坦荡。”杜默咬牙切齿。
刘放面无表情,根本没有理会杜默的明嘲暗讽。
打小,刘放作为赵志平最得意的门生,自然招惹了不少人的非议和嫉妒,其中更是自然不免这位将赵志平奉为信仰的淳朴农村孩子。在杜默看来,天大地大都不如赵志平对自己的恩情大,因此此时言语相激,恶语相向,想来也是情有可原,刘放不会去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