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最后一个海岬,开始向清水湾逆流而上的时候,苏珊和两个男孩都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露茜也由于长久在太阳底下晒着以及晃眼的海水反光,开始头疼。连杜鲁普金都累得受不了,希望这次航行快些结束。船尾他一直坐着的那个座位原不是为小矮人准备的,所以他的两只脚悬空在那里,一点儿也不舒服。随着疲劳感的增加,大家的激情也慢慢褪去了。之前,他们一心想着要尽快到凯斯宾那里,而现在他们开始怀疑,即使找到了他,就凭这么几个小矮人和几只森林里的动物,又怎么能够打败一支由成年人组成的军队。
当他们慢慢划过清水湾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随着一点点靠近海岸,暮色也越来越浓,河岸上伸出来的枝丫不时地碰到头上。这里非常安静,大海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渐渐消失了,他们甚至能听见涓涓的小溪从森林里流向清水湾的声音。
最后,他们终于登陆了。大家都累得没有力气去拾柴点火,更不用说去打猎了,他们宁愿再吃一顿苹果(尽管吃了一天苹果,看见苹果就有点恶心)。默默地嚼了一阵苹果,他们便缩作一团,躺倒在四棵高大栎树下面那层厚厚的枯叶上。
除了露茜以外,其他人倒下就睡着了。露茜没有那么累,所以翻来覆去,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更糟糕的是,她听到杜鲁普金的呼噜声大得就跟打雷似的,才想起来几乎所有的小矮人睡觉时都会打呼噜。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越是勉强自己睡着,就越睡不着。于是,她干脆睁着眼睛。
透过树枝的空隙,她刚好看见河里的一小潭清水以及头顶一片星空。这时,她不禁想起以前,经过这几年,她终于又看见了纳尼亚的星空。她曾经是那么熟悉这些星星,比起英国的星星,纳尼亚的星星让她觉得更亲近。因为作为纳尼亚的女王,她晚上什么时候睡觉都不会有人约束;而在英国的时候就没这么自由了。这时,从她躺着的地方,至少可以看到三个夏日星座:轮船星座、铁锤星座和豹子星座。“亲爱的老豹子。”她轻声对自己说,心里充满了和老朋友久别重逢的喜悦。
这么一来,她不仅全无睡意,反而更加精神了——那是一种奇怪的、只有夜间才有的梦幻般的清醒。海湾慢慢明亮起来,尽管看不见,但是她知道月亮已升了起来。忽然,她感到整个森林都像她一样苏醒了过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冲动,她迅速站起身,悄悄离开了露营地。
“真是个可爱的夜晚!”露茜对自己说。夜晚的空气凉爽、清新,弥漫着甜蜜的花香。
她听见不远处有一只夜莺在歌唱,它唱唱停停,悠然自得。前面的光线比较明亮,露茜朝着光线亮的地方走去,来到一个树木稀疏的地方。月光透过树枝在地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光圈,与影子混在一起,使人辨不清周围的景物。这时,那夜莺终于调好了调子,开始引吭高歌起来。
露茜的眼睛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她看清了身边的树木。她突然怀念起从前的纳尼亚,那时候纳尼亚的树木是会讲话的。她知道只要重新唤醒这些树,他们就会重新开始讲话,还能化为人形。看那棵银桦,她应该有清脆圆润的嗓子,是一位苗条的姑娘,肩上披散着棕色的长发,很喜欢跳舞。再看那棵老栎树,他应该是位消瘦而慈祥的老人,白发苍苍,脸上和手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还有身边这棵山毛榉,啊!她应该是最美丽的女子。美丽、端庄又亲切的森林女神!
“哦,树啊,树啊,树啊!”露茜不由自主地轻声呼唤起来,“醒醒,你们醒醒啊,醒醒啊!你们都忘了吗?你们忘记我了吗?林中仙女,水族仙女,出来吧,到我这儿来吧。”
虽然林子里一点儿风也没有,那些树却在她身旁摆动起来,树叶沙沙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那只夜莺这时也停止歌唱,好像也在侧耳倾听。
露茜觉得她随时都可以听懂树木在说什么,结果却令她失望了。沙沙声渐渐消失,夜莺清了清嗓子,再度传来美妙的歌声,月光下的森林显得那么安静。但是露茜觉得(这种感觉就像有时候你绞尽脑汁要想起一个名字、一个日子,当你好像马上就要想到的时候,那个答案又转瞬即逝,怎么抓也抓不住)自己刚刚肯定是落掉了什么:好像自己刚刚有那么一瞬间的确和大树们交流了,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或者说错了什么话?怎么现在它们又不理自己了呢?
突然,她感到有些累了,于是转身回到营地,在苏珊和彼得两人中间舒服地躺下,几分钟之后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晨,一阵凉风把他们叫醒了。这时太阳还没升起,森林里只透过一缕灰蒙蒙的晨曦,到处都湿乎乎的,显得又脏又乱。
“嗨!吃苹果了,”杜鲁普金怪笑着喊道,“我不得不说你们这些曾经的国王、女王,可别给自己的臣民吃太多苹果!”
孩子们懒懒地站起身来,使劲摇摇头,使自己清醒过来,向四周望去。树林很茂密,不管朝哪个方向都望不出很远。
“我猜各位一定很熟悉道路吧?”小矮人问。
“我不熟悉,”苏珊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些树林。实际上我一直在想,我们应该顺河而上的。”
“那你当时怎么不说?”由于心情不好,彼得的话有些尖刻。
“喂,别听她的,”爱德蒙说,“她总是让人扫兴。你带那个袖珍指南针了吗,彼得?嗯,那么,我们只要一直朝西北方走,穿过那条小河,你们叫它什么来着,拉什河?”
“我知道,”彼得说,“是那条小河与大河汇合的地方,柏卢纳渡口,或者按DLF的叫法,柏卢纳大桥。”
“对,我们走过桥去,一直往山上爬,八九点钟的时候就能到达大石桌了,我是说阿斯兰堡垒。我相信凯斯宾国王将给我们准备一顿丰盛的早餐!”
“但愿如此,”苏珊说,“我怎么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女孩子最糟的就是这个了,”爱德蒙对彼得和小矮人说,“她们的脑袋瓜里根本就不记地图。”
“那是因为我们的脑袋里装着别的东西。”露茜反驳道。
一开始,似乎一切都很顺利,他们甚至坚信自己走的就是以前的老路。可是,如果你对森林有些最起码的了解,那你就会知道,走在森林里的人们常常会被想象出来的道路所迷惑。因为,过不了几分钟,脚下的路便会消失。于是,你的眼睛马上转向另一条路(希望这是刚才那条路,而不是另一条),走不了多远,这条路又不见了。最后,你发现,原来脚下根本就不是最开始那条路。好在两个男孩子和那小矮人都在森林里走惯了,所以也没有绕很多弯路。
他们吃力而缓慢地向前走了大约半个钟头(他们中间有三个人由于昨天一直划船,直到现在还浑身酸痛),突然,杜鲁普金悄声说:“停!”大家立刻紧张地停下脚步。“有什么东西在跟踪我们,”小矮人低声地说,“或者说它在与我们一样都往这个方向走——就在左边那儿。”孩子们紧张地站在原地不动,屏住呼吸仔细听周围的动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矮人手指着的地方,直到眼睛盯得酸疼,也不见有什么动静。“我们俩最好准备好弓箭。”苏珊对杜鲁普金说。小矮人点点头,表示赞成。当他们都把箭搭在弦上后,大家才继续前进。
他们十分警觉地在一片较为开阔的林子里又走了几十米,然后来到一个灌木丛生的地方,他们要从灌木旁边穿过去。正当他们走到灌木丛边的时候,突然,随着一声呼啸,一只什么野兽从灌木后面猛扑过来。露茜一下被扑倒在地,她跌倒的一刹那,听见嘭的一声弓弦响。当她清醒过来时,看到一只面目狰狞的大灰熊躺在地上,已经死了。熊的大脑袋上还插着杜鲁普金的一支箭。
“在这场射箭比赛中,DLF可是把你打败啦,苏珊。”彼得勉强笑了一下,其实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给吓到了。
“我……箭放得太迟了,”苏珊说,那样子很尴尬,“我真怕那会是一只,你们知道——一只古纳尼亚的大熊,一只会讲话的熊。”其实她不愿意伤害任何一条生命。
“这可真是麻烦。”杜鲁普金说,“不错,现在大部分动物都是哑巴,都是敌人,但是也还有些纳尼亚的后代至今仍活在世上,可是,你很难分辨出来。”
“我想到了老布鲁恩,”苏珊说,“你就没有想到可能会是布鲁恩吗?”
“不是,”那小矮人说,“我看到了那张脸,也听到了那声呼啸,它只不过是想要这小姑娘做早餐。刚才你说,希望凯斯宾国王能招待你们一顿丰盛的早餐,我真不想扫你们的兴。说实话,营地里的肉少得可怜。听我说,朋友们,熊肉的味道肯定不错。我们要是不带上点儿熊肉,那可就太遗憾了。怎么样,我们最多就耽误半个钟头。我敢说,你们两个小伙子——对不起,我该说国王陛下——你们该知道怎么剥熊皮的吧?”
“我们坐远一点,”苏珊对露茜说,“我知道那活儿有多恐怖、多脏。”露茜打了个哆嗦,赶紧点头同意。找个地方坐下来之后,露茜说:“苏珊,我脑子里闪过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
“什么念头?”
“要是有一天,在我们自己的世界里,人们也开始野蛮起来,就像这儿的野兽,但是他们的样子却仍然是人,所以你也搞不清楚他是人是兽、是敌是友,那不是很可怕吗?”
“我们如今在纳尼亚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苏珊非常现实地说,“你不要幻想那样的事情了。”
苏珊和露茜回来的时候,男孩子们和小矮人已经割好了能带上的熊肉。口袋不好装,他们便仔细地把肉包在新鲜的树叶里面。经验告诉他们,待会儿走累了,肚子饿了的时候,这些又湿又软、令人反感的小包包会有大用处的。
他们继续艰难地向前走(他们在遇到的第一条小溪旁停了下来,仔细洗干净了三双沾满熊血的手),直到太阳升起来,小鸟又开始歌唱,一群赶也赶不走的苍蝇围着熊肉嗡嗡作响。不知不觉中,昨天划船引起的浑身酸痛完全消失了,大家的情绪又振奋起来。阳光越来越强烈,他们热得只好把盔甲脱下拿在手上。
“我们没走错路吧?”走了大约一个钟头之后爱德蒙问道。
“我们并没有向左边去得太多,所以应该没有走错。”彼得说,“要是我们走得太靠右边,就会过早地靠近河边,从那里到河湾的路会难走一些,反而会浪费更多的时间。”
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谁也不说话,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衣服的摩擦声。
“这讨厌的河口到底在什么地方?”过了好一会儿爱德蒙说。
“我刚才还以为这会儿应该到了,”彼得说,“可现在只有继续向前走,别无选择。”他俩都发觉那小矮人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们,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他的担心谁都看得出来。
他们不停地走呀走,感觉身上的盔甲变得越来越沉重,身上也闷热得要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彼得突然停了下来。
不知不觉中他们来到一个悬崖的边缘,从这儿居高临下,狭长幽深的峡谷,谷底奔流的河流,对面的悬崖峭壁。在这些人中,除了爱德蒙以外(也许还有杜鲁普金),谁也没有爬过这样的悬崖。
“真对不起,”彼得说,“这都怪我,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我们迷路了,以前从没见到过这个地方。”
小矮人咬着牙轻轻吹了声口哨。
“唉,要不我们回去,从另一条路走吧,”苏珊说,“我早就知道在这树林里我们要迷路的。”
“苏珊!”露茜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说,“别那么说彼得,这里这么乱,他已经尽力了。”
“你也别这样对苏珊讲话,”爱德蒙说,“她也没说错啊。”
“真讨厌啊!”杜鲁普金大声抱怨道,“要是我们迷了路,又怎么走得回去呢?况且,即便我们又回到岛上,一切从头开始——即使真的可以这样——我们可就把事都给耽误啦。因为那样的话,不等我们到达那里,米拉斯就把凯斯宾打败了。”
“你认为我们应该继续往前走?”露茜问。
“不知道,我们真的走错了吗?”杜鲁普金说,“你确定这里不是河口吗?”
“因为河口不在峡谷里。”彼得说,他使劲忍住没有发火。
“陛下,是不是应该说‘过去不在峡谷里’?”小矮人回答说,“你所熟悉的是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以前的纳尼亚。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没有可能变了?一次大塌方,就完全可能把那座山削去一面,留下光秃秃的岩石,成为峡谷那边的峭壁。以后,年复一年,湍急的河流不断地冲击,结果这一面又形成了我们脚下的悬崖。或者还可能发生了地震,或者其他什么的。”
“我倒没想到过这些。”彼得说。
“无论如何,”杜鲁普金接着说,“即便这不是河口,可它是流向北方的,那最终肯定就会汇入那条大河啊。来的路上我似乎曾经走过这个地方。因此,假如我们沿着河朝下游走,再往右拐,我们就一定能到大河口的。可能不如我们希望的那么好走,但至少也不会比沿着我来时的路走更糟糕了。”
“杜鲁普金,你真聪明,”彼得表示赞成,“来吧,我们就沿着峡谷往下游走。”
“看!快看!你们快看!”露茜突然叫了起来。
“哪里?什么?”大家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狮子!”露茜激动不已,“就是阿斯兰,你们没有看见吗?”她一脸的激动,两眼激动得发光。
“你是说——阿斯兰?”彼得不敢相信地问。
“你认为他在什么地方?”苏珊也不大相信。
“不要装得好像大人一样,”露茜使劲跺着脚,“不是我认为我看到,我真的看到了阿斯兰!”
“哪儿呢,露茜?”彼得问。
“就在山顶上,那些桉树之间。不,在峡谷的这一边,是上游,不是下游——和你们选择的方向正好相反,他想要我们到他刚才站的那儿,往上游走。”
“你怎么知道他想要我们去那里?”爱德蒙问。
“他……我……反正我就是知道,”露茜说,“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来。”
大家迷惑不解地互相望一望,谁也不讲话。
“露茜女王陛下很可能真的看到了一头狮子,”杜鲁普金插嘴说,“这些树林里当然有狮子,而且肯定不止一头,这我是知道的。但他不一定就是一头友好的、会讲话的狮子,就像刚才那头熊一样。”
“噢,别犯傻了,”露茜说,“你以为我看见了阿斯兰会认不出来吗?”
“他现在该是一头很老的狮子了,”杜鲁普金说,“他已经不是你们以前认识的样子了!再说,如果是他,谁又能够担保这么多年之后,他不会像许多其他的动物一样变野蛮了呢?”
露茜一下子脸色通红,要不是彼得把一只手放在她肩膀上,她简直会扑向杜鲁普金。“DLF是不明白的,他怎么会明白呢?”彼得一边安慰露茜,一边转向小矮人:“你记住,杜鲁普金,只有我们才真正了解阿斯兰,你不可以再那样说他了。现在必须搞清楚阿斯兰是否真的在那里。”
“我刚才真的看见他在那儿了。”露茜说,眼睛里还挂着泪水。
“或许是的,露茜。可是只有你看见了他,我们都没有看见。”
“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大家表决吧。”爱德蒙说。
“好吧,”彼得回答道,“你年纪最大,DLF,你投什么票?往上游走,还是往下游?”
“往下,”小矮人毫不犹豫地说,“我对阿斯兰一无所知,可我确实知道如果我们向左拐,再顺着峡谷往上走,那可能得走一天才能找到一个可以过河的地方。可是如果往下游去,再往右拐,我们肯定能在两个小时之内到达河口。再说,要是附近真的有狮子的话,我们应该避开它们,而不是走近它们。”
“你觉得呢,苏珊?”
“你别生气,露茜,”苏珊说,“我真的认为我们应该朝下游走,我累极了,我们赶紧离开这可恶的森林,到开阔的空地去吧。除了你以外,我们大家什么都没看见。”
“爱德蒙?”彼得说。
“嗯,是这样,”爱德蒙讲得很快,脸色微微发红,“一年以前,我们第一次发现纳尼亚的时候——也许是一千年以前,这个不去管它——是露茜首先发现了这个奇妙的国度,而我们都不相信她。我表现最差了,这我知道。可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这一次我要支持她,我投票赞成向上游走。”
“噢,爱德蒙!”露茜满怀感激地紧紧抓住他的手。
“现在轮到你了,彼得,”苏珊说,“我真希望——”
“嘿,别说!别说!让我自己思考,”彼得打断了她的话,“我想我最好不参加投票。”
“你是至尊王。”杜鲁普金庄重地提醒道。
“向下。”沉默许久,彼得终于说,“我知道露茜很可能还是对的,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两者之中我们只能选择一个。”
就这样,他们沿着右边的悬崖,朝下游出发了,露茜走在最后面,哭得很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