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高中念弘文、研究所念师大的那位彦晏嘛!对不对?我还记得你在毕业前给我写了卡片,说我去弘文演讲过后,同学奔出找我演讲,你在楼上往下望,说:‘我才不找她签名,我要成为她的学生。’然后,我由东吴转战到世新,而你没考上东吴却误打误撞地真的成为我世新的学生。往事历历啊!没想到你们都长大各奔前程了!”
我仿佛记得她还在卡片上说那件巧合让她开始认真感觉到生命好像有些什么在台面下运作的感觉,不知是命还是注定?她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就这样当了我的学生。然后,她略述了别后种种,告诉我,在几年就业后的今年秋天,可能再度出国进修。
生活常常就是这样,看似单调,却往往有出乎意外的邂逅。峰回路转的,谁都无法预料人生将有怎样不可思议的变化。关上脸书,我迫不及待找出一盒又一盒的卡片。大海捞针似的找,居然真让我找到那张十年前的卡片,印证了我所言不虚,我为自己的记忆准确度,首次感到无比骄傲。而最开心的是看到她在给我的第一张卡片上写着:“在记忆里的老师总是很温暖地微笑着。真的很谢谢老师的帮忙(帮我问儿童文学研究所的事——虽然我这个不才的学生还在不断地犹豫中……),还有对我们的关心与照顾。真的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在黄昏时推开老师的大门告诉老师‘我出运啦!’”
因为这位多情同学的探问,让我整个人跌坐进一堆缤纷的卡片里,一个个毕业学生的脸在卡片上开出一朵朵的花来,往事真的如潮水,所有的校园记忆一波波翻涌而来,我像个白发宫女般在甜蜜的文字中自言自语话当年。
祝福彦晏和我曾经教授过的每一位学生,无论中正理工、东吴、世新、文化、台艺大的,都能努力走出让自己满意的路子来。老师在时代的浪头上逐渐退位,学生已然迎向前来。
有没有失眠?有没有说故事?有没有笑?
找东西时,不经意间翻到一张有趣且极调皮的陈年卡片。写卡片的是当年就读世新大学硕士班的林柏宏,在脸书上查了一下,确认他如今正就读师大国文所博士班。信是这样写的:
我是柏宏,知道您是星期三生日,匆忙地写下这张卡片。
因为齐老师要的作业,我弄到半夜两点才弄好(虽然仅是报告大纲罢了……),所以写卡片时已渐渐趋于弥留状态。
老师带了我们班三年,那已是难以遗忘的日子哩。虽然课堂上学的,差不多将与小大一之境界相契合了,但我可是一直记得老师的亲切与幽默喔。
研究所的日子好苦闷,买书看书丢笔记,有时有问题,有时有心得,但多在一人自high,感觉我求学之路有愈来愈“宅”的倾向……(惨)。
不知老师过得怎样,有没有失眠?有没有说故事?有没有笑?日子一天天的在跑,仿佛在告诉我们,在时时回头望之余也要继续专心向前走下去(怎么讲到这……慌……)。
总而言之,我要祝老师您 年年加薪、时时顺心、酒量让人吃惊!
生日快乐!2007.3.14
我真是个没用的人!如今重看着,看着、看着,就泪流满面了。
那应该是柏宏考上世新硕士班的第一年下学期春天,一心问道的新鲜研究生,经历一夜与报告奋战的疲累后,没忘记匆匆给老师捎来的生日祝福。文字俏皮有趣,我忘了当时看信的心情,应该是感动万分的吧!依我对自己的理解,或者躲在研究室里偷偷边看边哭着吧?
我特爱这几句:“不知老师过得怎样,有没有失眠?有没有说故事?有没有笑?”时而自high,时而心惊,时而疑惑的苦读生活中,其实,他写出的不只是对老师的关怀,也或者是他个人当时的想望吧?而如今更上一层楼,继续进修博士班的他,睡得好不好?是否还有梦?重要的是,有没有笑?当年学生对老师的关怀,如今,都成了老师午夜梦回对学生的悬念!
我真的好幸运!
经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的假期过后,我进入研究室,立刻敏感嗅到不一样的气息。仿佛室内存在着什么样的改变。一眼扫过去,从上至下,呵呵!看到一双红色的新拖鞋静静趴在咖啡色的地板上。
原先从旧研究室带来的拖鞋,从几个星期前就老里老气耍脾气。我穿着它出去取水、倒垃圾、洗咖啡杯、蒸饭……没有一次不跟我作对!半路上,里层的垫子跟外层的网套老是一言不合就分道扬镳,一前一后的,我得蹲下身子恳请它们重修旧好。这双旧拖鞋,原先也曾光鲜亮丽。一回,学生来访,还说:“老师的拖鞋好性感。”之所以被赞美为性感,可能是跟它半隐半现的镂空外观有关。既然这两个组合再不肯和平相处,我早该让它们离婚,还它们自由才是。可老没时间去购置新鞋,一直拖延至今。而到底是谁洞悉了我的心事且体贴地自作主张?头号、也是唯一的嫌疑犯自然是拥有研究室钥匙的研究生、也是我的前助理李东霖了。
昨晚的电子通讯中,他坦承不讳:“唉呀!还怕被发现,刻意换了颜色相似的,竟然还是被发现。”我笑称老师还没老到辨识不出新旧;追问他价钱若干,他接续昨日我脸书上儿子赠我人体工学椅子的话题回信说:“拖鞋坏了该替换。不过没有人体工学的设计,所以不收钱。”我真的好幸运!不但有好儿女送椅子,还有体贴的好学生,他一眼看出老师的需求,立刻付诸行动,不声不响赠了新拖鞋。在当我的助理时,他就展现了这样的特质,所以,深受我的倚重,一直没能脱离我的魔掌。即使研究所毕业许久了,他还时不时对我这位脱线的老师,叮咛这个、叮咛那个的。对这样的细心体贴,真有说不完的感谢。
真是个最开心的日子
接获我当了四年导师的国北教大毕业的导生亭雅从脸书上捎来喜讯:说是申请赴美国西来大学交换生(一学年)确定正取,可得到三十万的奖学金。她在信上说:希望在出国前,与今夏即将从法国当交换生回国的同学嗣雅及回香港就业的绮媚回台后,能与我再次团聚。她在信上感慨又兴奋地写着:
“这一次没有再差一点点了,我只希望可以稳稳当当的,虽然慢了一点(没有关系),往梦想的蓝图逐去。”
我是没用又爱哭的双鱼座,看到信后,不觉红了眼眶。目前正在台东大学华语文研究所就读的她,一直非常积极地规划人生,但几次总以些微分数跟各种机会错身而过,每次听到,总备感心疼;这回终于得遂愿望,真是让我格外欣慰。
学生毕业后,劳燕分飞,难得见面,幸而有脸书的出现,让天涯成为比邻。而学生当中,她和远在法国的嗣雅和我在脸书上的互动算是较为殷勤的,也因此对彼此近况最为熟悉。她虽然屡遭挫折,不免黯然,却总是没有灰心丧志,常常看到脸书上PO出她对周遭事物的关心、跟同学的温暖联系或读书心得、游览讯息,得空北上时,还不忘抽空送包台东特产地瓜酥给老师解馋,生活过得兴致盎然且情意无限。这样的学生真的很优秀,让我特别感动。
我常说自己运气真是好!虽然当了她们四年的导师,除了每学期花少少的钱请学生分批聚餐外,什么事也帮不上忙,只会说些无聊的瞎话鼓励。但班上学生个个乖巧,让人怜爱,系里的老师总夸这届学生教养好、上课秩序佳、对老师有礼貌,让我备感荣幸与骄傲。这封传来喜讯的消息最后,写着些让我愧不敢当的感谢:
“您的温暖和正面力量一直都常存我心。我不会允许自己辜负您的疼爱与祝福的。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感谢生命中的挫折,更加感谢当我深陷泥淖之际,您仍然坚定的鼓励和信心。我能说的岂止是对您的言谢呢。”
啊!真是让人怜爱的孩子啊!知足感恩,该道谢的岂止是她!学生的鼓励,充分彰显当老师的价值,无功受禄的我感动惭愧之余,只能回说:
“虽然在预料中,但听到消息依然激动兴奋啊!等着和你们再次团聚啰!老师跑不动了,但会一直在你们永远找得到的地方等着你们的各项好消息的。”
神奇的炸薯条滋味
一个星期二的黄昏,不知为了何事,竟然在研究室待到不知天色已暗。急急忙忙下楼,在笃行楼大厅,撞见几位学生围坐地上聊天。看到我,齐声跟老师热情地打招呼。我一边问:“这么晚了,你们还在这儿干嘛?”一边瞥见其中的一位女生正将手中的一袋薯条收进另一个大袋子中。
“我们留在学校练舞。星期五系里有……”以下的话我全然没听清楚,却急着插嘴:“同学!干嘛看到老师就把薯条收起来,也不请老师吃?”那位女同学愣了一下,其他同学却齐齐笑开来,女孩慌慌掏出那包薯条递过来。我取了约莫四五条,当场兴高采烈地塞进嘴里,同学们又笑了。
我跟他们挥手,鼓着腮帮子说再见,边走边珍惜地咀嚼,“真是美味无比啊!”我感觉味蕾被充分满足的美好。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薯条,而且还是我一向排斥的马铃薯。本想转过身去,再跟那女孩多讨个几条,终觉有亏师道而羞愧作罢。
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不作兴吃马铃薯,马铃薯于我,只是旧俄小说里穷困人家的粮食,是梵高画作里工人的晚餐。我们习惯吃番薯,就是所谓的“地瓜”。是父母年代穷困人家果腹的番薯签饭,我们年代的“爌番薯”和“烤地瓜”。
我一向讨厌吃马铃薯的,不只西餐里的薯泥或薯块,麦当劳的薯条尤其在排斥之列,偶尔进到麦当劳或肯德基,吃汉堡或炸鸡,薯条是从不碰的,但是会专程去顶刮刮买番薯条。那样的黄昏,或许应该说是那样的氛围下,马铃薯条忽然在嘴中被咀嚼出另一番的滋味来,真是不可思议的美味啊。
奇怪的是,之后,我曾在放学后的黄昏几度试着走进快餐店再买一包,却再也不曾找回过那日薯条的滋味来。
在碧绿的夏色里
早上,昔日学生带着小儿来看我,许久不见,分外开心。
六个月的小婴儿十分怕生,才递送过来我怀里不到一分钟,立刻扁嘴、红眉,作势大哭。赶紧将他奉还,他犹然不放心,躲进妈妈怀中,用斜眼偷偷打量我,嘴巴又扁了起来。我不打算以大欺小,跑得远远,不让他瞧见,谁知他的双眼一路追随,嘴巴越来越扁,眉毛越来越红。
还是他娘了解他,立刻掏出配备,冲泡米精伺候,原来肚子饿了!果然米精一入口,立刻温驯如绵羊,即使正面迎着我的眼光,也丝毫无畏且怡然自得。
我原本相当自责,以为形貌太丑,惊得婴儿欲逃无方;原来告子说得对:食色,性也。吃食才是决定哭笑的先发条件,美丑虽然重要,还是摆在其后,“色”居“食”后是对的。吃过米精后的小朋友,非常安静乖巧,自顾自地玩着,偶尔抬头瞧我们一眼,又俯首玩着、啃着手中的玩具“四不像”。
他的妈咪则和我这个新手婆婆在咖啡香中,相互切磋婆媳之道。我从学生那儿多知道一些媳妇的心境转折;学生则谦称她也从我处多理解婆婆心情,两人都觉获益良多。没料到师生二人分手多年,在潭子老家碧绿的夏色里,犹然继续孜孜求知,学海果然无涯。客厅就像昔日的课堂,只是学生长大了,老师则更老了些,我们同时履践了终身学习的理念。
终身不愈的传染病
应邀到我曾经待了十九年的中正理工学院电机系,给师生作了一场有关阅读的演讲。演讲过后,我教过的学生如今已然担任教育长、系主任或教授的,纷纷前来认老师。其中,一位信息系老师王顺吉特别带来一本我多年前出版且签名致赠的《今生缘会》。因为慌慌张张急着赶回东吴演讲,没有细看。
从东吴回来后,打开电子信箱,赫然发现演讲后的合照已经从云端飞来。里头,学生也是如今的教授王顺吉写着:
我在78年有缘与老师相聚于金门鉴潭山庄,别后至今不知不觉地竟已逾二十三年。昨日得知您今日会到中正电机系演讲,我兴奋了整个晚上。很期待时光倒转回二十八年前,能重温坐在台下听您讲课那种充满惊奇与享受的感觉。谢谢您在短暂的两个小时内,让我重新感受到当学生的乐趣。
配合寄来的当年照片,我一下子坠入时光隧道,金门行的那个夜晚,忽然在记忆里跳脱出来。
那是一次文艺界应邀参观金门的活动,甫下飞机,就有分发到金门的军校毕业生给我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举手礼,我在一群文友的心目中,因为桃李满天下而地位瞬间提高。因为时间有限,白天的节目满档,热情的学生邀约干脆晚间带我们去金门各处走走。一群人集合后出发,顶着天空笼罩的乌云,摸黑前进。走着走着,竟然迷了路,差点走不回原先的旅馆。有人开玩笑说:“干脆就近找家旅馆落脚好了!”当然最后终于还是安全返回,不过我好像听到廖辉英笑说:“真是!有什么样迷糊的老师,就教出什么样迷糊的学生啊!”
不知这位当年和我合照且得到致赠书籍的学生,是不是就是那位摸黑领着我们迷路的家伙?如果是,那么,王顺吉教授的学生可得小心了!一旦被传染了迷糊的恶疾,可是终身不愈的,我以身家保证。
不过,说实话,顺吉二度亲切照应老师,我真是感动莫名的。如今像这般多情的人,真是不多见了!
2013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