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永远的迷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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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永远的迷离记忆》

陈芳明

曾经自封五十岁公主的廖玉蕙,终于到达退休之年。但是,她的笔并未退休,反而以凌厉之势持续前进。她的大开大阖,为台湾文坛树立罕见风格。她敢于自曝其短,敢于自我嘲弄,敢于满纸荒唐言,甚至敢于尴尬时把自己推到台前。从不躲在暗处的她,在讽刺调侃之余,从未伤害任何朋友。廖玉蕙的文字总是走在危险边缘,往往出现摇摇欲坠之际,却能够及时伸手挽住。幽默笔法难写,尤其牵涉到私密与公开之间的分际时,很容易弄巧成拙。当读者正要为她捏一把冷汗时,她骤然化险为夷。每篇文字,懂得放,也懂得收。那种收放自如的功力,绝对是来自她长期的反复求索与不断磨炼。

崛起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廖玉蕙,很早就受到瞩目。整整一个时代的女性作家,浩浩荡荡,完全改写了文坛的风景。跻身于那行列,她并不选择婉约抒情的路线。在柴米油盐的琐碎生活中,找到她的笔可以容身也可以干涉的空间。在烟火弥漫的纷乱社会里,更寻得安身立命的位置。她的文字,也许放胆些,却未逾越惊世骇俗的界限。她的姿态,可能放肆点,却不失温柔敦厚的身段。生命的沉淀与超越,并非有任何快捷方式可以模仿;往往必须亲自参与试炼,在痛苦中获得教训,在挫折中学习站起。不管是做人或作文,似乎要在无数的险境里找到出口。

廖玉蕙显然已经到达另一个生命峰顶,具备了足够视野,对这世界投以深情且宽容的回眸。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对于世事的态度也自然有所歧异。年轻时,她以锐利之眼看待人间情感,善恶分明,爱恨交织。如今,生命已经像穿越高山深谷的激流,终于进入广漠的平原。流水的速度与声音,逐渐缓和下来,隐约浮现应有的慈悲。她用情甚深,凡是有任何交错,都在心灵底层留下印痕。有些是斧斤的凿痕,有些是刀片的割痕,即使深浅不一,却是记忆里的重要印记。她对于每段感情百般珍惜,在错综复杂的血脉里,也有涨潮与退潮的升降。三年来,她站在时间此岸,望向过去彼岸,许多模糊的形象,忽然鲜明起来。她动用的每一个文字,不吝注入饱满的想象,使即将淡忘的人物几乎呼之欲出。

在女性作家中,她勇于描写人间烟火,不怯于在街头巷尾穿梭,每次读她的散文,似可源源不断闻见沸腾的市声。她的笔探向世俗坊间,完全不作姿态,也不矫情,为台湾文学开出另一种格局。她的风格或许可以纳入台湾抒情传统,但似乎不能轻易归档;既非属于含蓄或婉约,也不属于暗示或象征,而是在人间事物中寄托感情。在冷漠社会里,燃烧她的热情。因此触摸其中的每一个字,有时是暖和,有时是炽热,最后总会留下余温。廖玉蕙散文动人的地方,不在于文字技艺的华丽,而在于以真情牵动读者的心灵。她开创出来的这条道路,无疑是抒情传统的异数。

这本散文集《永远的迷离记忆》,无疑是这个路数的范例。当她站在教书生涯的尽头,涌上心头的不是学术研究的得失,而是与学生之间的感情与缘分。在学界,自然都会遇到不少难忘的学生。每年的流动是那样频繁,那样来去倏忽,能够在记忆里留下凹痕,才是生命中真正的缘分。即使许多年已经过去,她依旧保存着学生的卡片与字条。她的感情如此细腻,多少年前彼此有过的誓言与笑语,都能清晰记起。或许并非依赖敏锐的头脑,而完全是借着感情的波动而勾起影像。她的真情,完全从心灵底层迸发出来,以致能够牢牢记住师生之间的最琐碎最细腻的往事。

最困难的感情,出现在惆怅而矛盾的《人生不相见》。文中所描述的H教授,亦师亦友亦情人。跨越多少界限的感情,跨越多少时间的悸动,即使到达黄昏岁月,似乎也很难解释清楚。廖玉蕙勇敢选择去面对,甚至具体以文字标志出灵魂曾经出现过的缺口。尤其当H教授婚前捎来一信,透露深藏许久的爱意。对于二十二岁的她,无异于晴天霹雳,简直不知如何收拾。这段生命的未完成,悬宕在血脉里,像一只看不见的虫在咬啮伤口。数十年后,与H教授相约见面时,她终于对自己说出刻骨铭心的真话:“几度栽在爱情的坑洞里,呼天不应,唤地不灵,而和他的今生缘会则是其中的憾恨。”当苦缠纠结的感情无法找到出口时,大约只能归诸命运的安排。

站在退休的终端,廖玉蕙对于半生的因缘际会,显然有了澄明的领悟。人生确实有太多的回不去,也有无数的过不去。面对这种挑战,如果不是勇于承担,便是决然放下。在退出上半场的舞台时,她蓄积无比胆气,重新整顿无解、未解、已解的内在情绪波动。人生总有太多悬而未决的困惑,不少人都选择逃避或遗忘,或者任其腐蚀既有的意志。唯廖玉蕙坚持不忘,不仅不忘,还愿意重新挖掘出来,直视缠绕许久的情感,而且处理它,总结它。她的散文之所以引人入胜,就在于她从来以正面态度面对生命的蜿蜒曲折。

她文字里暗藏太多的温情,不忍让感情或记忆褪色。她乐于重新经历一次生命中的急湍与激流,容许冲刷力量刺痛沉埋血脉里的陈旧往事;也乐于沐浴在风和日丽的岁月,容许有过的带泪欢笑再次飞扬。阅读她的散文,总觉得有毫不止息的波涛击打读者的心坎。她的文字速度不是行云流水,也不是云淡风轻,而是惊涛拍岸。不知不觉之间,也被卷入她创造出来的情境。抒情散文可以写到这种地步,绝对不只是凭恃她过人的勇气,而是以一种感动的力量与读者的心灵连接起来。

岁月悠悠,摧折了多少年少梦幻。年轻时承受过的一切跌宕,如今看来是那样缥缈虚无。穿越她的文字时,似乎感受时间颜色慢慢黯淡,青春感情也次第隐退。廖玉蕙却仍然不愿忘怀,并不是要执着什么,也不是要坚持某种原则,但既然是亲身经历,就构成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纵然十年、二十年已经过去,她选择继续捧在手掌,诉诸文字,飞扬的,低荡的,她都细细体会。即使到今天还是找不到答案,她最后都选择原谅。

2013年6月25日 政大台文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