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溪风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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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看着月亮爬上来

星星像长嘴的妇人,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拥挤着整个天空。这么多星星,凑不起一点光亮,整个罗山脚下,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北斗星一直是主角,到哪里都能看见它的身影。我枕着田埂,在无数星星中寻找北极星,却始终不知道哪一颗才是。

凌晨一点了,才浇了五亩地,还有三亩。五嫂子蜷缩在电动三轮车狭小的车厢里,搭着一件旧棉袄睡了过去。她之前招呼我也睡会,我让她睡,我看着水。她很快陷入沉睡中,醒着的我看着眼前的黑暗有点恐惧。起风了,杨树枝被刮得乱摆,树叶发出惊悚的声响。强打精神,远处游荡着一束灯光,这个夜晚,不止我一个人守夜浇水。

我离开三轮车去看水,田埂有点低,我打亮灯,铲土加固。靠边的地里去年犁地时被翻得略高于其他地方,水总是漫不上去,我拿铁锨不停地把这部分土扔进低洼的地方,好让水上来淹没土地。我忙着铲土,忽略了田埂,一抬头,五嫂子家正在灌溉的地里明晃晃一片。水漫过田埂在埂上扯了一道口子,奔涌进了五嫂子家灌溉过的土地。我急忙奔向那个缺口,左看右看没办法,跑去提了一个水泥盖板挡在缺口处,又把铁锨插进去,水勉强挡住了。可现在需要大量的土来填补,不然一会儿还是会被冲垮。

五嫂子被惊醒了,提着铁锨赶来救灾。我让她扶着铁锨撑住水泥盖板,我铲土填口子。可除了水渠边的土,其他地方都是水,我犹豫了一下,双腿踩进齐膝深的水里,用力铲着渠边的土,接二连三填进了缺口里,水势有了缓解,我让五嫂子拿掉铁锨。她也帮着铲土加固,我松了一口气。

泡在水里的腿一阵冰凉,后背也被汗湿透,但看着被堵上的缺口还是让我欣慰,不然剩下的半块地可怎么淌。脚陷进淤泥里有点拔不出来,我喊嫂子过来拉我一把。脱离了冰凉的水,站在田埂上,裤脚上的水滴滴答答,风吹在腿上,居然觉得温暖。

五嫂子说还得一个多小时呢,你这样湿漉漉的咋办?我说没事,再凑合一会儿就回家了。嘴上说没事,其实腿脚确实不舒服。

比起刚移民到这里的时候,这点意外根本不算什么。靠天吃饭的我们,在老家的沟沟峁峁上撒下一把种子,就等着收割,收成的好坏要看雨水的多寡,收成好了日子宽裕一年,收成不好日子紧张一年。没人去考虑平整土地还是改善土壤。后来移民到这里,看着比老家平多少倍的土地,想着这么平的土地一定好种,并为得到这些土地而欣喜。

然而水一进地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哪怕地这边比那边高出几厘米,水都上不去。还有就是新挖的二三百米的水渠,根本盛不住水,不是这段被水冲垮,就是那段漏水,十几个男人女人挡不住一渠水,一个个被折腾得在渠上狂奔乱跳。一次灌溉下来,人人谈水色变。

一次次的摸索,一次次的实践,当我们把水真正驯服在水渠里的时候,已经是移民到这里的四五年以后。水渠被树根和草根锈住,我们也掌握了浇水的一些方法。还是和水在战斗,人员已经减少很多,四五个人就可以。

那一次,家里就我一个人,喊了我姐帮忙。从下午六点接上水,十几亩地淌了一夜还没有结束,早晨大姐回家去了,我一个人看着。剩了两块地的时候,水渠坏了。老鼠在树根底下打了个洞,洞被水越冲越大,怎么也堵不上。渠被水扯掉了两米,我站在水里欲哭无泪。这个口子没办法堵上,剩下的两块地咋办?错过这次灌溉的水,我这两块地的庄稼就全毁了。田埂上站着的一个邻居双手抱着膀子,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说不行了不行了,这两块地说啥也灌溉不上了,赶紧把水打给我让我灌溉吧。

熬了一夜的我已经累到极点,却被这句话气到了。现在还有一个方法,就是打住上面一块地的水口子,让水从上面渠里过来后,倒流进这个渠里灌溉这两块地,但是上面有八个水口子,每个缺口都需要大量的土去填充。丈夫出门打工去了,我没有任何倚仗,他不在的日子里,我得把自己当男人一样,才能扛起生活的重担解决遇到的麻烦。

我固执地一定要灌溉这两块地,而邻居也固执地不肯帮忙,他就是要看看我一个女人家,如何完成这不可能完成的土方量。我不再期望他帮我一把,捞起铁锨,踩着渠里的积水去补上面一块地的八个水口子。一铁锨踏进地里,连泥带水捞起来,拍到水口子上。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个动作。我补完了八个水口子,水按照我的预期顺利地倒流进了那两块地,邻居灰头土脸地离开了,我全身都被泥水糊了,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头晕目眩。

五嫂子听完我的讲述有点目瞪口呆,说,你们当年在这里吃了那么大的苦啊,那个男人咋那么心狠,就那么看着你一个人补水口子啊?我大笑说,人家凭什么帮忙。他不帮,我还是把水灌了。你看现在多好,清一色的水泥渠,又省事又省力气,一个人坐地里都把水浇了,你还能偷空睡一觉。那时候,我就觉得是在拼命,好在那时年轻,要是现在,我怎么也没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补起来八个水口子的。

后半夜罗山背后一片光亮,似乎掩藏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城市。我盯着那些光亮发呆,以前浇水的夜里没看到过这样的情况。嫂子又睡了过去,发出轻微的鼾声。熬夜到这会,她太累了。我想睡却不敢睡,野外的夜晚太过寂静,流浪狗随时出没,我得给嫂子放哨。

再一抬头,红晕处探出了一点金色,我努力睁着眼睛,那是月亮吗?一点一点,就像切开的一瓣金色的哈密瓜被人高高举起,又像裹在襁褓里的婴儿,更像一张神秘莫测的人的侧脸。我就这样看着它慢慢爬上罗山,再高高远离罗山。此刻的月亮是金色的。罗山笼罩在一片柔和的光里,升腾起茫茫雾气。黑暗顿时开始撤退,朦胧中,树叶沙沙。嫂子翻了个身问我,一块地淌满了没有?我让她安心睡。

水继续哗哗流淌,月亮越升越高,金色慢慢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