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溪风絮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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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又见野鸡

今年干旱,玉米受灾,底部的三层叶子已经枯黄,急需一场灌溉。我和儿子一前一后行走在水渠边上,检查着水渠哪里需要清理。我手里拖着的铁锨在水泥渠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儿子不满地在我身后嘟囔,我大笑,更加故意地拖着铁锨。

脚下草丛里突然蹿出两只拳头大小、黑不溜秋的动物,吓我一跳。我停下来,儿子急忙问咋了。我以为是鹌鹑,两只小东西已经没入草丛不见踪影。我刚准备继续走,水渠另一边的情景让我紧张地屏住了呼吸,一只野鸡趴在那里一动不动。通体褐色的羽毛上缀着黑色的斑点,几根修长的尾毛搭在渠上。这是一只雌性野鸡,那刚才跑掉的肯定不是鹌鹑,而是我们所说的野鸡娃儿。

儿子并没有看见趴在那儿潜伏的野鸡,还在追问我鹌鹑是什么。急得我用眼睛示意他不要说话,他不明所以一脸疑惑,奇怪我不走路对他挤眉弄眼的干吗。还没等我用表情和儿子解释清楚,那只野鸡已经感知到威胁,冲天而起,连助跑都省了,直接飞越玉米地落荒而逃。

儿子这才反应过来,一脸遗憾,抱怨我不早和他说,错过了抓野鸡。儿子还不死心地在野鸡落地的地方撵了一圈,只是哪里还有野鸡的踪影。看着他冲着野鸡刚才潜伏过的地方不停张望,我突然想起自己和他一般大的时候,在老家见野鸡就像见邻居一样家常,怎么也不会这么向往抓野鸡的。

那时候,群山把一座村庄揽在怀里,野鸡生活在村庄周围,村庄里的人一出门就能看见野鸡出没在小路和泉水边,鸣叫和喧闹,或者从这个山头短距离俯冲飞向那个山头。野鸡成了人以外山里的另一批住户。人和野鸡像邻居一样相处着,你看着我种庄稼过日子,我看着你闲散地觅食,彼此相安无事。

山里的五月是个美好的季节,各种各样的花啊、草啊、灌木林啊,为野鸡提供了天然的掩护屏障,让它们自由地生活。老人们听见野鸡清脆的鸣叫都会和小孩子念叨:豌豆拉蔓蔓儿,野鸡下蛋蛋儿!这是野鸡求偶繁殖的季节,食物在这时是匮乏的。饥饿的它们不得不去村民的庄稼地里觅食。庄稼的叶子、根茎都成了野鸡果腹的美餐,它们吃饱肚子的同时也在庄稼地里踩出了一条条“小路”,弄乱整齐的庄稼。

看着被野鸡蹂躏过的庄稼,村里的人开始憎恨野鸡。野鸡才不会考虑它这位邻居的想法,依旧该吃吃,该踩踩。人蹲守在庄稼地里看着,刚轰走一批又来一批,那么多的庄稼地,你看了这片就空了那片,野鸡总能找到合适的庄稼地觅食。人轰赶的效果并不明显,野鸡毕竟是野鸡,跑起来极快,还可以短暂飞翔,人能拿野鸡怎么办?

看着庄稼这样被糟蹋,人心里是相当不甘的。经过仔细观察,人们发现,野鸡每次去觅食走的都是固定的路线,轻易不会更改。人就发明了捕捉野鸡的陷阱装置,起名叫“野鸡叉叉”,安置在野鸡经过的小路上,用树枝稍挡一下旁边的路,野鸡只能走有陷阱的路段。只要野鸡一爪子踩在陷阱上,“野鸡叉叉”就会迅速反弹,一个环形的绳子活扣瞬间勒住野鸡爪子,野鸡想带着“野鸡叉叉”飞走时才发现,另一根细绳拉住“野鸡叉叉”固定在地上,怎么也挣不脱。落网的野鸡惊慌失措,吓走了觅食的同伴。

一只野鸡就这样被困住了,奋力挣扎时漂亮的羽毛被树枝挂落不少,但它还是挣不脱陷阱的束缚。人来了,远远一看散落的野鸡锦毛就兴奋起来。快步冲到野鸡跟前捉住野鸡,用手试探着野鸡胸骨上的肉,看它肥壮还是瘦弱。

雌性野鸡和雄性野鸡很好辨认,雄性野鸡有一身斑斓的羽毛和修长的尾巴,脖颈处还特意蓄了一圈白衬托它高贵的气质。雌性野鸡灰头土脸,通体褐色,像个不会打扮自己的傻婆娘。人捕捉到了野鸡想捉回去饲养起来,可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雄性野鸡会突然猝死,村里的老人说雄性野鸡性烈,不甘心受辱就自己把自己“气”死了。这个说法的准确性有多少我不知道,但是确确实实是雌性野鸡耐活,也有逮回家成功驯化饲养的例子。

大部分野鸡被捉住的命运是被宰了吃肉,成为改善村民生活的美食。也有人把雄性野鸡整张皮剥下来晾干,再用针线缝合缺口,里面塞进去干麦草,活脱脱做成了标本,悬挂在墙上做装饰。

人和野鸡的和谐关系因为野鸡的贪食一口庄稼而结束了,两个邻居从此对峙起来。人起初设陷阱捉野鸡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庄稼,但是吃多了野鸡肉,那些不吃庄稼的野鸡也成了人猎捕的目标。人开始做更多的“野鸡叉叉”,在更远的地方安装。

后来一个时期流行做土枪,村民家几乎都有一把。填充火药、细铁砂,用简单的机械原理就能打响,射程五六十米远,打出去的细铁砂呈扇形分散开来。可别小看这种土枪,技术好的人命中率相当高,打野鸡野兔不在话下。

野鸡的日子过得更艰难了,会玩枪的拿枪打,不会玩枪的就安装“野鸡叉叉”,几乎每天都有野鸡落网或毙命成为桌子上的吃食。此起彼伏的枪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也吓破了野鸡的胆。它们开始向更远的林子里迁徙,渐渐村庄周围再也看不见野鸡的身影了。人成功地驱逐了野鸡这个邻居,开始独霸山村。

后来,别的村子村民闹纠纷用土枪打死了人,县政府一声令下,所有的土枪都必须上缴,派出所全体出动开始挨家挨户询问,一个村一个村收缴。山村的土枪无一幸免全部被没收。

没有了枪声的村庄一片宁静,一两年后野鸡摸回来了。又听见它们清脆的鸣叫在村庄周围响起,人还是会用“野鸡叉叉”捉捕野鸡,但野鸡也学聪明了,开始在灌木林里自寻出路,只有少数会去庄稼地里觅食,所以人的陷阱捕捉到的野鸡极少了。

再后来,不知道哪个黑心饭店推出了野鸡肉这道珍馐美味,开始有人进山村收购野鸡。人又一次开始打野鸡的主意。陷阱旁边撒上麦粒诱捕,去更远的地方安装“野鸡叉叉”。土枪又被重新制造出来,隔壁一个山村的几个青年个个练成了高手。他们打野鸡时,先让同伴把野鸡赶出来,受惊的野鸡仓皇飞向高处,他们才开始瞄准,一枪就会命中,野鸡猝然从高处摔落,绚烂的羽毛在阳光下跳跃着刺眼的美丽。一天下来,每个人背上都会背七八只野鸡,然后卖给收购的人,居然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野鸡又一次远遁深山,离开了山村,但它已经成为商品和食物,被人追杀的命运如影随形。野鸡再也不能安逸闲散地觅食,它们不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危险等待着它们。

后来因为移民我们舍弃了山村,走时周围的野鸡几乎绝迹。转眼离开已经十几年,不知道野鸡回去了没有?也许它们很容易忘记人类强加给它们的杀戮和驱逐,开始在那里重新安家落户、繁衍生息呢。

晚上开始给玉米浇水,我和搭档打着灯,听见什么在水里扑腾。照过去一看,居然是一只野鸡娃儿。搭档一把捞起来,小家伙惊恐地看着我们。搭档递给我让我拿着,我接过来,明显觉得它在瑟瑟发抖,我不敢使劲抓住它,刚和搭档说怎么安置它好,小家伙一下子从我手里挣脱,迅速湮没在夜色中。搭档骂我太笨,连个野鸡娃儿都抓不牢。我大笑。

还没笑完,脚下一声“扑棱棱”的声响吓我一跳,灯光里,一只野鸡飞了起来,落在十米多高的杨树枝上。我和搭档用灯照着它,它眯着眼睛盯着黑暗中的我们。我走到树跟前用力蹬了一下树身,希望野鸡栽下来好捉住它。直到此刻,我还是觉得它是用来吃的。可惜野鸡并没有栽下来,而是冲着月亮的方向奋力起飞,在天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后消隐在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