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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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程英: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然见到了这男子,怎么我还会不快活?这是金庸在《神雕侠侣》里的解读。我总以为是笔误,因为查了好几个版本的诗经译注,都说表现的是女子骤见爱人的喜出望外之情。而金庸反其道释之:既然见到了日夜想念的人,怎么我还是不高兴呢?这解释放在程英身上,却是合适得很——是的,我是见着了日思夜想的人,但是,但是这人心里,已经住进了别人……这样想着,就觉得不像金庸笔误,是故意而为之吧。这,算是我的一个疑惑。但是我却不管它了,且让它带上金庸在《神雕侠侣》中的解释作为我写程英的题目——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既然见到了这男子,怎么我还会不快活?

金庸写程英,接连用了三首诗经里的诗——《风雨》《淇奥》《桃夭》。这三首诗,像是程、杨二人的情感剧本。《风雨》是开始,此时男主人公隐晦未出,女主角却先暗自伤感: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淇奥》是发展,是程英爱的抒情——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淇奥》,表情达意端庄高雅,拿来做女子向男子的表白词是再合适不过了:不会被人看轻,也不会有轻浮和谄媚之感。我若有喜欢的男子,就用我那还可以见人的钢笔字,铺一张相思笺,仔细地抄上一遍,用半指宽的嵌金红缎带绑了,轻轻递给他……有些矫情吧?不,不是矫情,许多姑娘,从未像程英那样,能深深地、深深地藏起自己的情感。有些情感,是不宜出口的。况,程英虽从未说出,杨过岂有不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程英月下吹箫,来往反复,只在这五句中变化。杨过隔窗听去,这其中的缠绵情意,他焉有不知!

一个知道装不知道,一个有情装没情意,杨过和程英,各自退守在自己的情感阵地,熬过艰难的对峙阶段。

守城容易,守心难。但是程英,做到了。

李莫愁来袭,杨过有伤,以程英和陆无双与其对抗,注定是送命之事。但程英,却奏上了一曲春风和畅、花气馨芳的《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朱熹说,这是女子出嫁的时候唱的歌曲。

程英奏《桃夭》,一则,她已经认定自己不会再爱上杨过之外的任何人。二则,她永不可能是杨过的新娘。此刻,那“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意思已经再次改变了,应该是“既然见着了这男子,我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那么,有杨过在旁,虽不以夫妻之名,但终将并肩赴死。因此,程英索性用出嫁歌为自己送行。

《桃夭》,是程、杨之情绝望又释然的句号。

绝望是什么?是程灵素知道,胡斐爱的人是袁紫衣,她永远都是他妹妹。是华筝知道,郭靖心里只有黄蓉。是阿紫知道,萧峰只爱阿朱。是程英知道,杨过只爱小龙女。

神雕里的一众女子,程英的出身算是最平常、最让人怜惜的一个了。她没有豪门背景,也没有华丽家世。父母早逝且籍籍无名,她以孤儿身份寄居在姨母姨父家。比起门楣璀璨的郭芙、郭襄,她和她们简直不在一个世界里。但是又怎么样呢!金庸先生想告诉大家,有一种女子是先天的玉,是生来的翘楚,稍一打磨就光润耀眼。他故意要让出身平凡的程英高出神雕中其他女子半截,除了在品行上做比较以外——“与他(杨过)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她(程英)不似陆无双那么刁钻活泼,更不似郭芙那么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于小龙女,初时冷若冰霜,漠不关心,到后来却又是情之所钟,生死以之,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儿。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知他记挂‘姑姑’就劝他好好养伤,痊愈后立即前去寻找。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金庸先生还隆重地给了程英整整一章的描述,让她做一次女主角,而且那章的题目又大大地提携了程英,金庸给了程英一个强大的定语:东邪门人。

如果以花来喻,小龙女是荷是莲,黄蓉是玫瑰蔷薇,程英,则似兰似竹。最与原著接近的是张可颐版的程英,一袭竹绿衣衫,神情萧散,颇有些女中君子的味道。

其实也有一种论调,说金庸用《淇奥》,要赞美的就是程英,而非杨过。证据一,金庸让程英从头至尾着青衫,这青衫与诗中起兴的绿竹是一个颜色呀,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由是,即喻程英为君子。证据二,程英品性温润雅致,她内敛、静谧、独立、温婉。这样的女子,首先就会获得同性的喜欢。你看连对谁都冷冰冰的小龙女也能和程英絮絮而谈。为什么呢?因为程英,是不会给人压力的女子。这样的格调,不正符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特征么?

程英这样的女子,要是被谁轻易娶去做了妻子,那真是可惜了。如果不能得配良人,独处倒是最好的选择。

记得是去年,也是这绿肥红瘦的暮春时节,我翻出《神雕侠侣》来读,碰上那样一个句子,心尖都痛了。是那一节,与杨过等在绝情谷分开一十六年后,郭襄都已长大成人,闻得郭襄被掳,黄蓉、程英和陆无双去找寻,“这一日艳阳和暖,南风薰人,树头早花新着,春意渐浓。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对黄蓉道:‘师姐,北国春迟,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些桃树却已结实了罢!’她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

恰我春愁入怀,读不得这样的句子。读到“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溺水般的忧伤淹没了我。于是我神思怅然,合书从头来,不放过书中所有关于程英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