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22259100000029

第29章 段正淳:别后不知君远近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

如果要寄一张信笺给段正淳,想来这首词会是他的情人们的首选。

提笔之前先叹一口气,幽怨地开始写这“别后不知君远近”7个字。写完便揉掉。因为,这等负心人,岂是一张纸就可以唤回来的。

这首小词,出自欧阳修之手,名叫《木兰花·别后不知君远近》。全词突出一个字:恨!没见到人的时候是恨,“渐行渐远渐无书”“万叶千声皆是恨”。刚说完恨马上就说想在梦中去见一见那人——“故欹单枕梦中寻,梦又不成灯又烬”,可见得并非真恨呀。待见了那人,有多少恨就化成多少欢喜呀。

就像木婉清说的那样:“像我妈,背后说起爹爹来,恨得什么似的,可是一见了面,却又眉开眼笑,什么都原谅了。”

“别后不知君远近”,远近指的是距离,只要没有在身边,再近的距离也是远的。远近都没有意义。其实是不知道那人在干什么,不知道,便心慌,便容易恼恨。

从刀白凤,到甘宝宝、康敏,更不提那几个一直独身的女子秦红棉等,她们,对段正淳,无不爱恨交加。

恨,是因为她们谁,都做不成他的唯一。

段正淳这人,是天生来做多情种子的。

他身居大理国镇南王高位,相貌英武,行止潇洒,又善轻薄之词,风流的话总说得倜傥深情。甘宝宝初见了段誉立即就联想到乃父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般的形貌,免不得就是一阵伤心。秦红棉在王府被他点了穴道,上身尚能动弹,就给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本可以闪避挡架,却故意挨了她这一掌,还在她耳边低声说出旧日的情话——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当即震得秦红棉全身一颤,放声大哭。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十个字,在秦红棉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陡然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又喜又怒,又甜又苦。这等手段,这等相貌,这等地位,再加这等感性多情,遇上他的女子,多半在劫难逃。

多情的人,亦必然是,薄情的人。

这个道理,浅浅地想一想,便明白了的。

但凡笔下对段正淳留情且高看的人,都是男作者。

我知道他们的理由。或许他们也知道我否定他的理由,只是故意不提而已。

他有时候的表现,的确很铿锵有力。那掷地有声的样子,让人为之倾倒!

第一节,是萧远山揭开叶二娘的旧情史,但那男人还没有最后揭开谜底。段正淳身边的人,段誉、阮星竹、范骅、华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诸人,都偷眼瞄向段正淳,都怀疑是他做下的事。最令人莞尔的是,连段正淳自己也怀疑起自己来。彼时他有一段心理活动描写:我所识女子着实不少,难道有她在内?怎么半点也记不起来?倘若当真是经累得她如此,纵然在天下英雄之前声名扫地,段某也绝不能丝毫亏待了她……

另一节,是少室山上,萧峰和他的燕云十八骑被几千人围住复仇。在场的段正淳毫不犹豫地吩咐属下,一起助萧峰脱险。范骅问他:“对方这么多人,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说:“大丈夫恩怨分明,尽力而为,以死相报。”范骅其实是问段正淳相帮的程度,是帮到底还是做做样子?而段正淳直接给范骅交底:以死相报!

嗯,这两节里的段正淳,的确像好汉子。为了女人或爱情不惜声名,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不惜性命。此二者,是一个男子立于社会的基础。嗯,他居然可以都能舍下!真情!仗义!

一个人的好和坏是不可以互相抵消的。好的归好的。坏的归坏的。

段正淳除圣美如观音的妻子刀白凤之外,先后留情于阮星竹、秦红棉、甘宝宝、王夫人、康敏。

书中写到她们的时候,都是现在的样子。阮星竹凉薄,秦红棉偏执,甘宝宝专耍心机,王夫人武断专横杀人不眨眼,康敏妖媚狠毒,个个令人不寒而栗。在她们扭曲的性格里,早已不见当初爱情里的美好模样。

王夫人,段正淳为她吟过“青裙玉面初相识,九月茶花满路开”这样的诗句,并相赠一支曼陀罗花定情。由是,她才那么爱茶花。可待王夫人出场,段誉觉得,这人虽与神仙姐姐相貌神似,言行举止却如魔鬼一般。大理国人,杀;姓段者,杀;不娶情人者,杀。秦红棉对刀白凤的仇恨非常深,甚至不惜将自己女儿教唆成杀手,去刺杀她。康敏为了毁灭爱人,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阮星竹凉薄到令人齿冷,阿朱死了,尚未入土,她竟然能为阻止秦红棉找到段正淳而和秦红棉巧言周旋。这一个个女子,都成了《天龙八部》里的阿修罗。

这是段正淳的第一宗罪。

这些女子,除了康敏,个个都为他诞下了孩儿。她们认识他的时候,都是姑娘之身,十七八岁的年纪。欢好之后,他倒是以国事为由作依依不舍样走人了,她们怎么办?从甘宝宝写在女儿生辰八字后面的几行小字,可以知道这些姑娘艰难尴尬提心吊胆的处境。

“伤心苦候,万念俱灰。然是儿不能无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来。迫不得已,于乙未年五月归于钟氏。”

甘宝宝想来对发现自己怀孕后苦候段正淳无望的日子异常刻骨铭心。十六年后再见段正淳,面对段正淳对她的调笑,严词抗拒——“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断舌头,死在你的面前。”当段正淳问到她丈夫的时候,甘宝宝说,“我丈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没你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地待我,我也一心一意地待他。”她虽不爱钟万仇,但是她内心对钟万仇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的接纳肯定是感激的、庆幸的。钟万仇的接纳,免除了她名誉扫地的危险,也给了她和段正淳的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父亲和家。这或许便是,她那么激烈地应对段正淳的缘由。

王夫人和甘宝宝走的同样的路,以保全名誉及孩子。而王夫人还是受到了怀疑,慕容夫人和她闹翻便是这个原因。秦红棉和阮星竹是一个路子,一直独身。可惜阮星竹,没能很好地保护她的孩子。

阮星竹到底有多辛苦?竟然连自己的女儿也顾不了?秦红棉好歹,一直和女儿住在一起,哪怕住在山谷里。

阮星竹把俩女儿送了人——真是好好地送了人家还好吧,可阿紫投在星宿门下,而阿朱,听她对乔峰自道身世的时候,是这么说的,“只因我从小没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慕容老爷见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无依,便做了他家的丫鬟”。这分明,是遗弃。而阮星竹自己,反倒在小镜湖,过着一个人的悠闲日子。这是对段正淳的报复还是她本性的无情呢!

但是终于明白一个事实就是,段正淳只管爱,只管风流多情,却不负责任。以他的地位权力,至少从经济上保证这几个女子生活无虞是全无问题的呀。这又牵出另一个隐形的问题,那就是,春风一度之后,段正淳基本没有再管过那些女子!如果这个问题成立,那他,岂不是始乱终弃的负心人!

读阿朱死的那一节,心内悲愤汩汩,要握了拳头“砰砰”擂桌发泄。我在那页纸上写了一行字:“惜阿朱之死,深恶马夫人之毒!”是特细的钢笔,写的字又细又飘,像脏腑内激动的气息。转瞬一思,这全是段正淳种的因!那么还应该加一句:段正淳之滥情。

如果段正淳不去招惹康敏,怎会有疯狂变态扭曲的马夫人!如果马夫人不发疯,阿朱岂会死!如果段正淳善待阮星竹,如果阮星竹不遗弃阿朱,如果阿朱在父母身边长大,怎会有死在自己爱人掌下的悲伤命运!如果阿朱不死,那是不是,塞上放牛牧羊的誓约便能实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