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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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耶律齐: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你必须要读原著,才会记住耶律齐,才会在光芒和锋芒如郭靖、杨过之列,也毫不犹豫地把耶律齐排上去。

在书中,他一出场,就令人难忘。那风度,那胸襟,那武功,那一举一动,都令人移不开眼。在那当儿,就是在他左右的杨过,也黯然失色。杨过有这种君子风度,是在十六载后。

耶律齐出场那一日,是完颜萍那姑娘来寻仇。他的兄长耶律晋提着根板凳左支右挡,形象极为捉襟见肘。然后他妹子耶律燕接上去跟完颜萍打。本来耶律燕打完颜萍是有余力的,但是,他知道,如果这样,即便这次打跑了完颜萍,以这姑娘的拧劲儿,还会再来。于是,他出手了,连发三掌,招数精妙,时刻部位拿捏精准,却是单手,他的左手根本就没动。而他却不是来显摆武功的,他一边打一边指点他的妹子,把一场紧张的仇杀变成武学课堂——

我拍她臂儒穴,她定要斜退相避,我跟着拿她巨骨穴,她不得不举刀反砍。这时出手要快,就能夺下她的兵刃。

他这话声东击西,明面指点他妹子,其实说给完颜萍听。而极具喜感的是,完颜萍竟然偏偏就一步不差地按着他说的在打,最终如他所说那样被夺去兵刃。

他判断之准,预料之神,武功之精妙,让旁观的所有人都呆了,隔了半晌,旁观的所有人才喝出一个大彩。

接下来的情节里,他两次出手阻完颜萍自刎。第二次,明知是完颜萍的苦肉计,是为了逼迫他破誓自杀的,他仍然,出手去救。如此,无非是,以己之身,渡化完颜萍,解开完颜家和他耶律家的仇结。

其实,以完颜萍一个孤女,以他耶律家目前的家势地位,以耶律齐的武功才智,要一劳永逸地解决完颜萍的问题,有许多种法子。但耶律齐以及耶律家人,选择了最麻烦、最冒险的一种。为什么呢?干什么这么耗着呢?是不是,耶律齐,看上这美貌的完颜姑娘啦?三擒三纵的,又两次阻她自杀。连耶律燕也忍不住调侃他老哥以求证心中的疑问:“你既要她做我嫂子,就不该放她啊!”

啊,这句话差点就把耶律齐惹毛!

耶律齐正色道:“别胡说!”

正色,是指态度严肃、神态严厉。

这一句话只有3个字,但这一句话,却暗示了耶律齐的性格、为人处事作风、在耶律家的地位。耶律燕见他认真,怕他动怒,不敢再说笑话。想来耶律齐在家虽然不是长子,但是威望估计胜过他大哥。他妹子的功夫由他教授,他既是兄又是师,耶律燕对他估计是又爱又敬。从头至尾对完颜萍的处置,全是他一个人,父兄在场未见出声干预,想来他一贯处事都是周到妥帖,父兄放心。

不过一句玩笑话,耶律齐怎么如此严肃对待?

中国传统里,如果救人是为了得到回报,那就失掉了侠义之本。记得那一出不?赵匡胤千里送京娘。一千里路的相处,京娘已然对赵匡胤芳心暗许。到京娘家后,京娘家人为了报答赵匡胤,可能也是为了全京娘的爱慕之意,提出以京娘相许。赵匡胤坚决拒绝!冯梦龙《警世通言》里的赵匡胤如是说:“贤妹,非是俺胶柱鼓瑟,本为义气千里相送,今若就私情与那个响马何异?况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

这赵匡胤所说,也即耶律齐所想。

那么他三番四次地容下完颜萍的寻仇之举,既然不是对完颜萍动心,又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他耶律家和完颜家,一为大辽皇族,一位大金皇族,且都有国破、族没、家亡之经历。完颜萍孤单的一个人,全部生活信念都寄托在报仇上。耶律齐见完颜萍,未尝没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况且他们两家,并没有直接的血仇。对这样一个女子,不仅耶律齐,耶律一家都是怜悯体恤的。

在金庸小说里,如果要找一个人,比张无忌还要端方,却没有张无忌感情上的优柔寡断,我想推荐耶律齐。连大小武都有移情别恋的往事,耶律齐却只有一个郭芙。

耶律齐在《神雕侠侣》中的形象非常好,无论正写、侧写、当面、背后,都是一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是辽国皇族后裔、蒙古丞相耶律楚材次子,出身高贵,却谦和内敛,更喜的是为人勤谨机智,大气方正,颇具大格局、大气象。这样的人,无论居庙堂还是处江湖,都可以混得风生水起。偏偏,他娶了郭芙。这有些像佳肴里的苍蝇,足以令人失去兴致和口味。而书中关于他俩,关于他自己,又大量留白,让人猜得十分辛苦。

耶律齐出场,武功已颇有成就。连黄蓉也觉他“武功人才两臻佳妙”,这评价出自黄蓉,含金量相当的高。对阵李莫愁时,耶律齐捏两只酒杯往李莫愁背上打去,酒杯未到,酒先泼至。李莫愁但感两个穴位被酒流冲得微微一麻,这等身手让她一时错觉,以为是小龙女到了。等李莫愁转身看到掷杯的是耶律齐时,李莫愁惊讶了,后辈之中竟有这等好手?他的一招“定阳针”,神完气足,劲、功、式、力,无不恰到好处。李莫愁见他这一招,也心中暗赞。因为要练到他这般没半点瑕疵,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之功也未必能够。

他、杨过、耶律燕、完颜萍、陆无双、郭芙、大小武围攻李莫愁,比较下来,应该是他武功最强。他一直正面硬碰硬地挡接李莫愁,杨过却只纵前跃后,扰乱对方心神。以李莫愁的感觉,初觉耶律齐可比全真七子的孙不二,复觉他可追刘处玄及孙不二。在那一回目里,最耀眼的那个人,是他耶律齐,不是杨过。所以我一直以为,那第十回的回目,“少年英侠”四个字,是指耶律齐,或者,指耶律齐他们几个同龄的少年人。这是作者对这几个年轻人的集体展示和肯定?

虽然我写耶律齐,是按部就班地叙述,其实我最初留意这个人物,却完全不是以上我写下的字。有一个他对待杨过的细节,微微打动了我,从此对这个人,我才上了心。

在他们几个年轻人联手抗敌后,大家都有些兴奋,互相介绍认识,谈感想体会。忽然耶律齐发现杨过不见了,奔上一个小山头去眺望,但已经不见杨过的影子。那时作者有几句话写耶律齐的感受——

耶律齐茫然若失,他与杨过此次初会,联手拒敌,为时虽无多久,但数次性命出入于呼吸之间,已大起敌忾同仇之心,见他忽然不别而行,倒似不见了一位多年结交的良友一般。

那当儿杨过正处于自暴自弃、自轻自贱的低谷,耶律齐对杨过的这番情谊,让人欣慰得想流泪。可是,杨过不知道,耶律齐也不明白,只有读者,站在第三方的角度,把其中的微妙全看在心里。这种阅读感受,真令人爱不释卷,沉醉流连。

此后全书中,再也没有如此细致地写过耶律齐,常常即使出场,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但是,已经够了,足够了。耶律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已经知道了,女子已生爱慕心,男子,也愿意和他做朋友了。

好多读者有微微的火气,大大的不甘,耶律齐这样的武功人品,怎么,怎么就配了郭芙呢?

说起郭芙,我就想起诗经的《硕人》第一章: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候之妻,东宫之妹,邢候之姨,谭公维私。也学这《硕人》,排列一下郭芙的背景:母亲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帮主,父亲是当世大侠郭靖,外公是东邪黄药师,丈夫是周伯通的唯一弟子、蒙古国大丞相耶律楚材的儿子耶律齐。

这么好的家世背景,郭芙自然骄纵任性。其实美女都是骄纵的,因为她自觉有资本,何况郭芙。只是她骄纵任性近乎白痴,屡屡犯下大错却从无深刻悔悟,这才是读者们受不了的!

但是,作为妻子的郭芙,却挑不出毛病。这一点,倒是她娘家传统风范。她外婆冯蘅、她母亲黄蓉,莫不是这样,一门心思,全为了自己丈夫。

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丈夫耶律齐,人前人后均以耶律齐为荣。即使在自己妹子郭襄那里,在那么熟悉耶律齐的人面前,她也忍不住地夸他:“他是当今豪杰,……这等文才武略,小一辈中,又有谁及得上他?你将来的丈夫能有他一半好,爹娘便已心满意足了。”郭芙话里话外,说不出的满足和骄傲。

从耶律齐那方来看,妻子貌美端丽,家世显赫,且对自己有密不透风的浓烈情意,崇拜、信任、依赖,有何不妥?襄阳大战,耶律齐身陷敌军包围,寡不敌众,岌岌可危,郭芙,那么骄纵的郭芙,竟然能毫不犹豫地一跪求杨过,救她丈夫脱困。

其实郭芙的骄纵和白痴,在耶律齐那儿,并不是个大问题。骄纵的女子,很容易生气冒火,像杨过那样的脾性就压制不住。杨过的轻狂幽默在郭芙这里,时时成了导火索。本来杨过只是开个玩笑,但她不是同样脾性的人,就会当真,就会往斜里去想,南辕北辙,必然有争斗,相处实在不易和谐。耶律齐容色威严、沉毅厚重、内敛机智、周到端方、文韬武略、应对得当。文谋,耶律齐可以给郭芙提出策略、计划和意见;武略,耶律齐能成为郭芙的依仗和护卫。说得再白一点,耶律齐能控制和驾驭郭芙。这样看来,郭芙和耶律齐的姻缘,也就多少不碍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