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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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令狐冲:我是人间惆怅客

“浣溪沙”,音节明朗轻快,豪放派和婉约派的词人都爱用。而且好多词人,一写就写很多首,比如苏轼、李清照、晏殊、纳兰性德。于是这个词牌名下,有很多脍炙人口的名句。我独喜欢纳兰性德的。我尤喜其中两句,一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还一句,便是这题目:我是人间惆怅客。

忧伤的人总能被忧伤击中。

纳兰性德的意兴阑珊,范围广阔,包括情感、抱负、仕途、人生。令狐冲的阑珊之境,只为一个人——岳灵珊。

他本来散淡,按说不存在阑珊之境。可是只要提到岳灵珊,他便屡屡浮现意兴阑珊的样子。失魂落魄、心灰意懒、心志沉沦,甚至萌生死志——五霸冈上,第二次为他诊病的平一指惊觉他病情大变,连一丝生机也没有,究其缘由,便是为了岳灵珊也误解他,以为他私藏了林家的辟邪剑谱。

阑珊!

阑珊是兴致已失,对全部事物失去全部兴致。

一个人竟然为情而死,格局实在不大——即使他是令狐冲也一样。这是我一位老师的话。说到金庸小说中的人物,他开口即表示,最不喜欢令狐冲。

“但是有很多人喜欢令狐冲喔?”

“我不喜欢!”

“理由?”

“第一轻易受情伤,第二愚忠。”

我不接话了,因为,老师提出的这两点,也是我很烦恼令狐冲的两点。

对岳灵珊痴情倒也罢了。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个人成为他的一道坎儿,不能轻易迈过去。但令狐冲对岳不群的愚忠愚孝,估计很多冲迷都像我一样,忍无可忍。

当时令狐冲已经被岳不群逐出华山派,他集结着几千号人声势浩荡地往少林寺救盈盈。过武当山,遇冲虚道长。二人私聊之际冲虚道长评论岳不群说“岳先生外貌谦和,度量却嫌不广”,这话,本是相帮令狐冲的,且冲虚道长遣词用语极其节制。而令狐冲立刻截断冲虚道长的话说道:“恩师待晚辈情若父母,晚辈不敢闻师之过。”

这是冲虚道长,这是令狐冲上少林救任盈盈都要绕道以示尊重的武当掌门冲虚道长,不是当日上华山挑衅的华山剑宗封不平、成不忧等人。但在令狐冲这儿,不管是谁,只要说他师父半个“不”字就不行。

这样不进油盐的忠孝让人窒息。

还好,他只有这一项固执。

固执,其实是内心脆弱和忧伤的表象。他不听不信岳不群的过,是他的软弱、逃避。

在他内心里,岳灵珊和岳不群,是他内心的两道枷锁。他外在似乎放浪形骸,不拘小节,但其实这两个人,这两个人所代表的情感、意义、价值,一直紧紧地锁住他。

格局不大。老师没有说错。令狐冲心里从来就没有盛放过指点江山、纵横江湖这样的雄心壮志。对这个世界里的各种变化、各种力量,令狐冲一直都是个局外人。

闭眼将令狐冲的行为在心里过一遍,你忽然会发现,令狐冲虽然一直在做正义的事,但是这些事,都是他恰好碰上的,属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道德范畴,从来没有扯到家国天下的高度。他不是心里先有抱负,才去刻意寻这些事来做的。救仪琳,助向问天,揽下恒山派的事,每一件,都是基于他做人的良心和情意做的。

他的正义侠行,和郭靖、萧峰等人相较起来,范围窄小,指向具体。天下大事,他不是不去做,而是,他从来没有念头去做。这一点,才是令狐冲最根本的特质。

他最大的胸怀是可以为情为义一舍性命,这亦是他的小处。他,只能也只想做到这样。

他接任恒山掌门的那天,少林寺方证大师、武当冲虚道长亲自到恒山观礼祝贺。两位武林泰山北斗上恒山,本是有一件重要的担子要交给令狐冲挑起来的——阻止左冷禅五岳并派,如果阻止不了并派,那就要抢了五岳派的掌门人来做。

如果是乔峰是郭靖甚至是张无忌遇上这样的事,早就开始替武林同道出头了。哎,这其实也是令狐冲与乔峰、郭靖的大不同处。乔峰郭靖,是天生有使命感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扛起为社会力挽狂澜的责任。令狐冲不。他说,人生数十年,但贵适意。或许,他才应该取名叫逍遥子,每日呼朋引伴,白日高歌纵酒,夜来抚琴吹箫,偶见不平,拔剑相助。一天日子,就是一幅写意山水画。

所以当方证大师、冲虚道长和他,在悬空寺密谈的时候,方证大师问他:

“你为什么要阻挠他的大计?”

令狐冲竟然被问住了!

他救人就救人,救了就救了,完全遵从心意,从未要给这个“救人”戴上一顶“高帽子”,也未曾联想到武林的兴衰荣辱。

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其实深悉令狐冲性格。

他俩总结令狐冲的性格是:直性子,随随便便,无可无不可。

正是令狐冲这“无可无不可”的性子,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才不顾山高路远,要亲自上一趟恒山,把这武林中的诸般关键诀窍跟他面谈心授。

令狐冲其实只是个深情的人,并时时为这深情,做一些傻事出来。

那时,他去少室山救盈盈,和数千群豪被困于少林寺。当晚,天下雪了。群豪都闭了嘴安静下来:

突然之间,四下里万籁无声。少林寺寺内寺外聚集豪士数千之众,少室山自山腰以至山脚,正教中人至少也有二三千人,竟不约而同的谁都没有出声,便有人想说话的,也为这寂静的气氛所慑,话到嘴边都缩了回去。似乎只听到雪花落在树叶和草丛之上,发出轻柔异常的声音。令狐冲心中忽想:“小师妹这时候不知在干什么?”

他去救别的姑娘,身边有数千人跟随。敌我焦灼对峙中,没人知道,他心里,竟会闪过这样一点柔软飘渺的心事。

有好姑娘肯为他舍了性命,他亦肯慷慨相报。然而他的心里,依然不计时候地掠过小师妹,掠过要想小师妹的念头。

岳灵珊是从此沉到他心底里去了的那一个人。而心疼和忧伤,却会像水一样时时淹没令狐冲。

世界上的聪明男子和聪明女子,必然是不困于情、不困于心的人。世界上的成功男子和成功女子,亦必是不困于情、不困于心的人。情和心,是情深义重的人的死穴、枷锁。能力再高的人,堪不破情关,结局都是黯然的。

不过,若要我选,我还是会选一个情深义重的男子。若要你选,你亦会选一个情深义重的男子。对于普通的你我来讲,得到一个情深义重的男子(女子),亦是人生的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