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落花人独立:金庸的情侠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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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宁中则:哀莫大于心死

还未提笔写她,心里就先揉进了一团哀愁。

这个女子,死在对无耻爱人的绝望里。

如果她,哪怕有些许的无耻,她也不会那么哀痛。这样想着,心里对她,越发的心疼和怜惜。

第七回,授谱。

她第一次出场,书里写:一个中年美妇缓步走近。没有眉眼,没有身材,没有衣饰,只有体态,缓缓而来。让人想起,吴越王钱镠写给他夫人的信: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是一样的深情,吴越王对他夫人,她对她的丈夫和女儿。从来记不住任何人的出场,但一想起宁中则,我脑子里便一个字一个字地冒完这句话。

岳灵珊扑到她怀里,新徒弟林平之不待引见便主动跟她见礼,你可明白,她是慈爱的母亲和地位尊然的师娘。她以林平之跟丈夫打趣:“怎么这次只收一个徒弟?”岳不群说:“你常说兵贵精不贵多……”夫妻二人两个来回的对话,久别后的亲密暗藏于多年夫妻的默契和了解之中。

接着,令狐冲向她讨教克制田伯光刀法的招数。她临时触机创造出十分厉害的一招,被丈夫岳不群戏为“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她深喜这个名字,面上,却嗔怪丈夫。岳灵珊喜欢这一招,要母亲传她,却未获允。岳灵珊要父亲创“无比无敌,岳家十剑”来,岳不群言称自己没夫人聪明,创不出新招。岳灵珊揭她爹的底:不是创不出,是怕老婆,不敢创。岳不群拧了拧岳灵珊的脸蛋,哈哈大笑。

那是她的幸福时光。

这些柔情蜜意的细节提示她多年来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丈夫虽为一派掌门,却与她举案齐眉,且这个男子,有情有趣,她在人前人后,颇有脸面。

彼时,她被人称颂的剑法不过是夫妻间情投意洽的把戏,她慷慨豪迈的个性,也不见得有真用处。

五毒教教主蓝凤凰,第一眼见她,就忍不住相问:“听说你剑法很好,是不是?”蓝凤凰如此相问,一则,江湖中人对宁中则的剑法相当推崇;二则,同是女子的蓝凤凰也怀着讶异,想亲自得到对方确认。只是,苗族女子蓝凤凰的问话如此直率,她自己是浑然不觉,长在中原武林的宁中则只有微笑不答了。

魔教教主任我行,声称华山派只三个人他瞧得上眼,其中之一,便是宁中则。还有两个,一个是风清扬,一个是令狐冲。任我行眼界高,他看得上眼的三个人,分别是华山派最近三代最出类拔萃的人物。任我行对宁中则的评价是:这个小姑娘倒也慷慨豪迈,是个人物。看来,宁中则能得任我行青眼相待,却是因为脾性。因为看得上宁中则的脾性,便下“是个人物”的高度评价。这任大教主看人,也着实任性。

三十六回,伤逝。

读《笑傲江湖》,有两处,总得流泪,都在三十六回里。一处,是岳灵珊死;一处,是宁中则自杀。

那时,她已得悉岳不群全部丑恶的行径,并且,知道失踪的女儿原来已经死去。那当儿,她的感觉定和令狐冲眼见岳灵珊死亡的感觉一样:整个世界都死了。她哀极反而平静,她淡淡地问令狐冲,冲儿,珊儿真是给林平之害死的?她还要再次求证,是真的不敢相信林平之竟然下得了手杀岳灵珊吧!得到令狐冲的回答后,她开始做一件莫名的事:给令狐冲裹伤。她有条不紊地给令狐冲包扎伤口:撕开衣衫、点穴、擦血、敷药,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巾……每次读到“洁白的手巾”这里,我的情绪一下就崩溃了。太难过于她要在生命最后一刻时间里,最后一次表达对令狐冲的母爱。

我对她最不能释怀的一件事是,她丈夫拿了辟邪剑谱却把罪名栽赃给令狐冲,她却选择替丈夫隐瞒,选择任令狐冲多一项罪名。在丈夫和令狐冲之间,在华山派和令狐冲之间,宁中则的天平还是偏了前者。天下只她一人知道令狐冲没有偷辟邪剑谱,她却不说。不过,也没关系的,因为,在信任令狐冲的人面前,这一件罪名,实在莫须有。只有岳灵珊为此更加在令狐冲面前无礼无状,让令狐冲多害了几天心痛病而已。

而一切都可以揭过去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条洁白的手巾给令狐冲包扎伤口的时候,都可以揭过去了。

恨能蒙蔽人,其实爱,也是蒙蔽人的,尤其是对自己丈夫怀着景仰之意的女人的爱。

岳不群在思过崖向令狐冲等首提华山派气、剑之争时,曾露了一手气宗“飞花摘叶,俱能伤人”的功夫,用袖子拂断了陆大有的长剑。当时,宁中则瞧向自己丈夫的眼光,尽是倾慕敬佩之意。

那时,她已经是岳灵珊这个十八岁大姑娘的娘了!但她对自己的同门师哥、丈夫的崇拜和爱丝毫不减。

宁中则深爱岳不群,且深信岳不群。因为将她的慷慨豪迈、冲动直率与岳不群不动声色的心机谋略比较起来,她完全是被岳不群牵着鼻子走的。只是,在外界环境不变的情况,在岳不群没有需要争夺的东西的情况下,岳不群的心机都用来讨她开心了。

她有勇无谋。临着每一件事情,都可以做豁出性命的打算。若你问她,万一性命没丢掉,接下来该怎么办?她绝对茫然。

而岳不群,恰好工于心计,步步为营。即使是举派出去避祸躲灾,他也能说得冠冕堂皇——

桃谷六仙和宁中则因误会而打起来,宁中则刺伤桃实仙,自己差点被六仙撕成四块。又因桃谷六仙胡乱给令狐冲治病而各人输送了一道真气在令狐冲体内,害得令狐冲濒于生死边缘。这种种状况,使岳不群以桃谷六仙为大敌,做出了离开华山避祸的决定。

岳不群道:“你可别丧气,大丈夫能屈能伸,胜负之数,并非决于一时,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他说的这么文绉绉,宁中则给他一翻译就变成:“你说咱们逃走?”

真是令人忍俊不禁,要笑出声儿来。

宁中则,就是这么朴素的江湖女儿性格。

直到她死,作者写她,一直都用岳夫人,而非宁中则。想来,作者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喜欢被人叫作“宁女侠”,那不过是向自己丈夫撒娇逞强的样子而已。她真心的想法,恐怕还是喜欢被人称作“岳夫人”。她心里,肯定是以自己为“岳夫人”为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