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茬一茬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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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夜班散记

厂里的广播已悄然落幕,黄昏正以它广阔的胸怀迎接着蜂拥而来的黑色。人们都在不厌其烦地匆忙着,脚步声,咳嗽声,“快点儿快点儿,要不来不及了”的呼唤声,像是在赴某个兴奋的约会。

这样的生活片段是每天都要上演的,我站在窗前,看形形色色的身影和形形色色的人生。我知道,其实我也在重复着没有新意的生活片段。可是我无法改变它,流水一样的生活,组成了流水一样的人生。

我无法像那些匆匆离去的人影一样,踏上回家的路途,今晚我值班。具体地说,是那种没有具体工作的执勤。十五天一次,负责夜晚厂里大小事情的联系和安排。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是因了有人值班,那些没有值班的人就可以睡个安稳的觉。一些企业大概都是这样的吧,都多少年了,我们还都保持着以厂为家的光荣传统。

我是喜欢这样的时刻,空旷的办公大楼,正好适合一个不安分思维的游荡,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它无限的外延。夜色温柔,温柔的夜正将我轻轻地包围、融化。

不知道这是第多少个夜班了,重重叠叠地,我的青春年华好似就是由夜班组合起来的,无论什么时候,想谈点儿人生吗?都躲不开夜班。

最早的夜班,似乎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那个小小的变电站里。刚刚踏进社会的我还没有从懵懂中清醒过来,单位就把我扔进黑色的夜里。值班电工,没有什么工种比高压电工更适合于夜班了,看不见的电流发出“咝咝”的叫声,我坐在黑暗中,想象着电流的样子,水一样的漫过我的惊恐。不敢闭眼,清醒的夜空时不时地走过窗前,竟使我有一种漫漫长夜的感觉。我就是在那时适应了夜的性格,直到现在一个人敢在半夜出门还应该感谢那时夜班培养的胆量。年轻的师傅们拥有着黑夜一样的简单生活,除了吃夜饭,偶尔地打个盹儿冲淡一下困倦,似乎就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细节了。多年之后我偶然与那时的一个师傅重逢,当说到因睡岗被车间领导查获的事情时,两个人竟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眼泪都流出来。他们最爱说的就是:那时你那么小,像个小毛孩子,土里土气的,哪里像现在的你啊!

是啊,要来的早晚是要来的,比如像这青春,比如像这一层一层的黑夜。

有一年春节,父亲、姐姐都回老家过年去了,只留下自己,百无聊赖之中,自己竟走进了照相馆。第一次照彩色照片,第一次有了想留下什么的打算。照片出来了,简直是出奇的难看,当时就想撕了,又不忍心,就一直夹在了一本书里。若干年后,一次偶然的相逢,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浅浅的胡须,毛茸茸的,像刚探出头的玉米的红缨。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幼稚得使自己哑然失笑。那个师傅说的很对:哪里像现在的你啊?岁月匆匆,我竟忘记了自己的模样。

只有夜班,是那样寂寞地生长在自己的骨骼里,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它轰然的回响。有几次竟然感到枯燥了,不想再理它。

是在一个钢厂,从来没有感觉到夜班是那样难熬,没有什么比生物钟的颠倒更使人难受的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种感觉,每当困劲儿上来的时候,眼皮仿佛坠了铅,重重的,好像两个眼皮就是正负极,得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分开。大脑也很混沌,清醒就好像夜空中若隐若现的星星,有时候一低头,就能让意识做弹性运动。困啊,就是一直想睡,可是又不能睡,就只好用凉水洗一把脸,然后一个人围着转炉转啊转,直到使自己高度的清醒,赶走这黑色的夜空。

凤凰涅槃,是一种新生的感觉吧,当一个人回家洗澡往床上一躺,就是这样的感觉。当自己离开那样的岗位,今昔的值班已与往日截然不同了。

仍是喜欢去原来的岗位转一转,旧梦重温吗?还是有意在曾经的同事面前展示自己的成功,不,不是,都不是,在他们中间,你才会感受到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才会找到那个真实的自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大笑就无所顾忌地大笑,无牵无挂的,不用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担心有什么后果。偶尔我也会帮他们出一炉钢,在醉生梦死的钢水的跳跃中,寻找那久违的短暂的一瞬间。

多年的夜班生涯,已使我养成了“夜猫子”的作息习惯,夜越深,自己的灵魂就越清醒。在那么多的午夜,我曾一个人沿着高大厂房的周围漫无目的地游走,探照灯拉长着孤独的身影,陪着我一直走向夜的深处。